“子野,你有何见解?”
众所周知,这位散骑常侍、鄄城侯谢阳,出身陈郡谢氏,乃是谢太保之子,贵妃娘娘的哥哥,是谢氏一族中年青一辈的无双才俊,又与陛下是年少挚友,正如当年的太宗皇帝与谢太保一样;因而,萧长耀与谢阳,一为至交,一为郎舅,非寻常君臣可比,皇帝问他,似乎也顺理成章。
“陛下。”谢阳长身玉立,五官愈发明晰,眼神缓缓从天子身上挪开。
“启奏陛下,臣是文官,不懂军事,然臣自幼秉承庭训,潜心经典,对征伐之事虽不敢说烂熟于心,但也略知一二;陛下,《武典》有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用兵八荒之外,已违圣人之训,况且,先帝国孝未除,陛下初登大宝,如果在此时骤兴干戈,大举讨伐,不仅于礼制不合,更会将陛下置于风口浪尖之上,还有……”
谢阳欲言又止。
萧长耀见状,眸中寒光大作,满脸不悦地一挥龙袍。
“一股脑儿地说完,不要总是吐半截咽半截的!”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谢阳倒是面若朗月。
“陛下,微臣以为,辽东叛贼啸聚,行不义,抗天威,此非陛下之过,盖因当年天下纷乱,田承嗣为取悦渝廷,割中原往昔封疆以益蛮夷,公孙一族便逐渐染指辽东。本朝自太祖皇帝起,便欲设法收复辽东,然而,无论是怀柔,还是羁縻,均未能成功;在对待辽东的政策上,先帝沿袭高祖,并未对其兵戎相见。臣曾经听家父说过,皇始十七年,太祖南征之前,中山王曾谏议大军东征,一举平定辽东,太祖不纳,后又因太祖崩殂,此事便再未被人提及。更何况,天下人尽皆知,《孝经》有云,‘三年不改父之道,是为孝’,如今,先帝国丧方毕,陛下若亟于兴兵,外勤征讨,岂不是让陛下担上不孝之名吗!所以,出兵一事,还请陛下三思。”
凝望着眼前面如冠玉的谢阳,萧长耀眉峰微敛,脸上的神情平静若水,不禁多看了谢阳几眼,之前,他就听朝臣们议论过自己的这位妻舅:“喜诗书,好辞赋,宛然南朝一翩翩文士,非将帅之才。”这个评价,放在崇尚军功的大周庙堂,显然不是一个友善的评价;因此,萧长耀闻言之后,只能勉强地露出一丝微笑。
“高相。”萧长耀高踞龙位,森冷如剑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了站在三人中央的宰辅高鼎丞身上。
“臣在。”
从廷议开始,这位紫髯碧眼的宰辅大人,便如老僧入定似的,始终纹丝未动,一声不吭,仿佛这事儿与他无关;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从未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喜怒哀乐的痕迹,永远都是面如止水的宁静。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一代帝王湛若冰湖的言辞,明显凝聚着一股慑人的寒冽,让人瑟瑟发抖。
然而,高鼎丞依旧不动如山,仅是微微向前挪了半步。
“陛下恕罪。臣……,身为国家宰相,兼领尚书仆射,在百官与诸将之中,举贤荐能,本该是臣的职责,臣自当直言不讳;然百官之上,天家血亲之间,就不是臣所能妄言的了。所以,在臣进言之前,伏望陛下可以恕臣狂悖之罪,臣,才敢斗胆直陈。”
萧长耀笑了。
“哈哈,想不到高相国也有怕的时候。你放心,大周祖宗家法,向来以宽仁为本,本朝以武立国,以文治国,从不刑戮士大夫及上疏言事者,亦不因言治罪,并鼓励进谏,爱卿尽可直言,无论你今日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谢陛下!”高鼎丞长长施了一礼,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在天子龙目的注视下,高鼎丞缓缓开口。
“陛下,臣,不赞成出兵,即使出兵,臣也不赞成由秦王领兵。”
骤闻宰辅之言,萧长耀的眼中,掠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萧长耀抬手,示意宰辅讲下去,高鼎丞一脸镇静地说道。
“陛下,臣反对的原因有二,其一,辽东自古艰险,北渝余孽大多潜藏辽东,各举刀兵,虽说麻烦,却终归是纤芥之疾,不足为虑,我大周若想克复辽东,其实倒不必急于一时,不妨静观其变,待公孙氏兵衰力竭,派一将前往征讨,我朝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事半功倍;其二,若陛下决意出兵,那臣冒死进言,东征之帅,决不可令秦王掌兵。”
“为什么!”萧长耀冷冷发问。
“启禀陛下,秦王天纵奇才,虎视四海,素有挞伐九州之志,且在军中声威愈隆,战功显赫,久必为国家大患。如今,秦王拥兵四十万,雄踞三州,裂土分封,养寇自肥,城郭王宫亚于天子之都,甲兵卫率优之皇家羽林,其麾下靖北大军,更是虎狼之师,天下望风披靡;陛下,若是再让秦王占了辽东之地,届时,靖北、辽东,呈犄角之势,天下莫能挡之,臣恐数世之后,靖北尾大不掉,祸起萧墙。所以,陛下,为了大周的长治久安,我们绝不能让辽东也飘起靖北王旗……”
说到这里,高鼎丞徐徐跪下,满面慨然之色。
“这些话,臣本不该说,如果陛下认为是臣故意挑拨天家骨肉,那就请陛下治臣妄言之罪。”
“宰辅的意思是……,朕的弟弟,朕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要夺朕的皇位,还要毁掉他亲手打下的大周江山,是吗!”
帝王龙威大作。
御书房的气氛,刹那冷凝胜冰,三位重臣齐齐伏地而跪,萧长耀目光森冷,仿若汇聚了绵绵不尽的寒霜。
天子毕竟是天子,帝王终究是帝王。萧长耀很快平伏了一下心绪,扫去眼中的冰冷与怒意,孤独地坐在那张高贵威严的龙椅之上,他的坐姿很随便,只是安静地坐着,木然地坐着,落寞地坐着。
他不是父皇,也不是阿瞒那样的绝世统帅。
“你们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难道朕不想乾纲独断,威加海内?!可朕又有什么办法,不用他……,朕还能用谁呢?总不能让朕御驾亲征吧。”
萧长耀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拟旨吧。”
宫阙外,寒意凝聚成霜,成雪,缓缓自天空飘落,彻底覆盖了这座灰沉沉的上京,渲染成一片雪景。
……
晋阳,滹沱河。
寒风骤起,大地一片苍黄,了无生机;这一路所见,除了晋阳城外苍茫的原野,偶尔传来几声马嘶,略有一丝动静外,所过之处,皆是万分冷清。
北方掠过旷野,树叶纷纷凋零,触目尽是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