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阿兰逐字逐句的精准翻译,贝当古夫人罕见地笑出了声音,而且声音还不小。
“夫人说,您真是个活泼到令人头疼的小家伙。”
“我妈妈也经常这么说。”
“夫人问……”
“阿兰,其实你可以不用每句话前面都加一句这个的。”芭芭拉冲阿兰眨眨眼,“我能看出来是谁在问问题。”
“好的,帕文小姐。”
阿兰的笑容依然内敛含蓄,薄若纸片的唇线勾起的弧度,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他就像是一台全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忠实地执行着使用者的命令。仿佛几分钟前那个悄声向芭芭拉致歉,为贝当古夫人辩解的人跟他毫无关系一般。
“您的母亲在匈牙利?”
“是的。”芭芭拉点点头,“和我爸爸一起,住在布达佩斯。”
“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一个……homemaker。”歪起脑袋想了想,芭芭拉没有用“家庭主妇”这个词,而是选择了一个她前不久才学到,感觉有些时髦的英文词汇。
“Homemakerasin……”阿兰没有急着将芭芭拉的话翻译过去,而是先小心求证。他当然知道这个词在英文里是什么含义,但芭芭拉是否了解,他就不太清楚了。匈牙利姑娘的英文,乍一听没什么口音,还挺标准,但交流时间一长,芭芭拉还是会暴露出一些语法、重音和用词上的问题。
“不是帮别人修房子的那种,是……将我们的小家黏合在一起的那种。”芭芭拉把两只手掌合于一处,笑道。
“我明白了。”
尽心尽责的翻译官阿兰没有遗漏掉任何一点细节,包括芭芭拉讲出的英文单词,和她对这个单词的解释,都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贝当古夫人。阿兰话音刚落,芭芭拉便看到贝当古夫人将手向她伸了过来,慈祥地眯起了笑眼。
“有一个这么懂事听话的孩子,您母亲应该特别爱您。”
“这我倒不指望,只希望每次我回家,她能少训我两句就行。”芭芭拉落落大方地覆住贝当古夫人的手背,打趣道。
“每位……母亲。”贝当古夫人先是尝试用她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憋出了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表达,然后由阿兰来帮助她完成剩余的句子,“我们总是会担心很多事情,担心……担心我们作为家长有没有什么地方还没能做到最好,担心自己的……”
阿兰的翻译,随着贝当古夫人毫无征兆地收声戛然而止。
随后,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用浑浊不清的声线再次发问。
“您父母之间的感情如何?还融洽吗?”
“吵嘴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总体来说还挺好的。”即使是十七岁的芭芭拉,也意识到了贝当古夫人的反常。光是下午茶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有好几次突然中断话题,然后从一个奇怪的角度重新提问的情况发生。
“我很抱歉。”阿兰转过身子,刻意以一个贝当古夫人看不到的角度,用唇语跟芭芭拉-帕文无声致歉。
“夫人让我一定要依照原话向您转达:夫妻感情是一个家庭的基石,孩子,你父母给你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记住,像你这样自由的鸟儿,不要轻易组建家庭,这会让你无比痛苦。但反过来说,一旦做出了这个决定,迈出了那一步,就不要轻言放弃。我和我的丈夫幸福地生活了五十多年,这给我们整个家族带来了莫大的……莫大的……莫大的……”
……
“莫大的什么?”听到芭芭拉将同一个词重复了三遍,韩易有些疑惑地蹙眉。
“我也不知道。”芭芭拉摇头,“阿兰其实只翻译了一遍,另外两遍,是夫人自己用法语念叨的。”
“念了三遍之后,泪如雨下。”
“哭了?”
“哭得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那么彻底的悲伤。”芭芭拉叹了口气,“我把夫人搂在怀里,安慰了好久,她才慢慢停止抽泣,安静下来。”
“这是……阿兹海默?”
“你没有在媒体上读到过贝当古夫人的故事吗?”芭芭拉的语调惊异。
“我应该知道吗?”韩易略显茫然。
“你在google里搜索一下吧,莉莉安-贝当古,如果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维基百科,那就再加上……不,其实维基百科也可以,点开看两眼,你就明白了。”
“Oh。”
这一声,是韩易看完莉莉安-贝当古维基百科主页开头一段,算清楚她的总身价之后发出的感叹。
“God。”
这一声,是他读到贝当古生平简介最后一段时,倒吸的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