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您,是历史的起源

“那天下午,我所感受到的愤怒和羞辱,比你现在感受到的更加强烈。我努力抑制住想要把他赶出家门的冲动,礼貌地问他: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巴尼耶先生?”

“‘因为我能看出来您是一个极可怜的人’,巴尼耶回答我,‘您不曾真正拥有过任何东西,我能理解,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像您一样,丧失对美好生命的追求’。”

“我给他一个缓和的空间,他却反手一巴掌抽在了我的脸上。”

“我不记得有人对我这样粗鲁,即使我父亲训斥我的时候,也不会如此无情。我的怒火更盛,再也不想保持我优雅的伪装。我冷下脸来,告诉他:这座庄园,方圆十公里以内,所有活着的、死去的、即将出生的、正在死去的东西,都是我的财产。范围放宽一点,全世界,有至少十万人靠我活着,上千万人每天都要使用我的品牌制造的产品。”

“如果我不曾拥有过任何东西,那么你,巴尼耶先生,你更是一无所有。”

“‘但你并不曾真正拥有他们’。”

“巴尼耶听到我的攻击,洒脱地笑了笑,把相机放回了三脚架上,指着它们,对我说:

贝当古夫人,我拥有你看到的这两样东西。我对它们了若指掌,我可以用它们捕捉生命与死亡,相聚与离别,欢乐与悲伤。

您呢,在您的生命里,您对什么东西,有我对我的相机这样深刻彻骨的了解和体验?

您能讲出世界各地,任何一位使用您产品的普通消费者的姓名吗?

抛开那些您每天在董事局会议室见到的那些肥硕大脸,您认识任何一位在欧莱雅工厂工作,从您这里领取薪水的员工吗?

您说您拥有这座庄园方圆十公里内的所有活物死物,那您上次驻足欣赏……我就不说村子边缘的那片密林了。上次您推开门,在外面的草坪晒太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无言以对。”

“我意识到,这座庄园继承自我的父亲,我的名字在资产登记册上放了三十年,但我竟然一刻都没有想该如何去使用它。”

“观察着我的沉默,巴尼耶乘胜追击。‘夫人’,他说,‘我听说您在东非还有一座私人岛屿’……”

“‘那太远了,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说,‘你不可能指望我频繁去造访非洲大陆边上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

“但他显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这一话题,他踱步过来,微笑着凝视我,说道: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真的能阻挡得了您吗,贝当古夫人?”

“您有四架私人飞机,家族一架、集团三架。三艘于百慕大注册的游艇,每一艘都在尼斯的港口等着您。集团董事会每季度才召开一次,每次持续三天……就算把时间延长到一周,那又怎么样呢?夫人,您其实很清楚,您为什么不去塞舌尔的那座小岛度假。您比任何人都清楚。”

……

“连贝当古家族和欧莱雅有多少架私人飞机都知道,私人小岛的地理位置也能准确无误地报出……巴尼耶这是有备而来啊。”韩易咂摸出了巴尼耶行为举止间的猫腻。在没有因特网的1987年,想要调查清楚一位顶级富豪的财产分布状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个16岁就能被达利圈养在莫里斯酒店里的人,早就吃了无数富豪的艺术捐赠。为什么非要辛辛苦苦地跑着一趟,去巴黎西郊给夫人拍杂志写真,赚一点微不足道的零花钱呢?当然是早有预谋。”

“已经研究了贝当古夫人很长一段时间了。”

“毫无疑问。”

“我现在对他的心理评估报告很感兴趣……我真想听听,他是如何解释贝当古夫人所谓不去塞舌尔度假的‘古怪行为’的。”

“他说……”

……

“他说:这只能证明一件事。”

贝当古夫人转过身来,看着亦步亦趋跟随她,听故事听得入神的芭芭拉。

“这只能证明您并非真正拥有您的财产,是的,夫人,您买下了它们,但您只是在替其他人保管它们而已。”

“替谁?”

“我问道:我的丈夫?我的女儿?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非常乐意这么做……我别无所求,只求分享。”

“我清楚地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巴尼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如坐针毡,根本不想被卷入话题之中的费里尼,笑得很大声。”

“‘看来您真的不知道您在做些什么,夫人。分享?分享这个词的意思是,您,得在所有人之前,先品尝到它的滋味’。”

“说完,巴尼耶走到费里尼的沙发后面,撑着靠背,说道:‘夫人,坐在您面前的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导演之一,一位伟大的存在主义者,他曾经说过,你只会在你做过的事情里存在。问问您自己,夫人,您做过什么完全属于您自己的事情?别提欧莱雅、别提这座庄园,这是其他人留给你的馈赠。哪怕是一件,就一件,您做过的,让您能在这个世界上,特别是在您自己心里,留下印记的事情,您能想到吗’?”

“我没有急于回答巴尼耶的问题,而是把询问的目光先投向了费里尼。费里尼还是那个……经典的他。眉头深锁,摊开双手,挑起眉弓,喉咙里咕哝着意义不明的词汇,前后摆动脑袋,表示这的确是他曾经讲过的话。”

“‘那您,巴尼耶先生……您觉得,什么事情能够在我心里留下印记’?”

“‘任何能让您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事情’,他说。”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反驳。”

“‘我已经回答了您所有的问题’,他耸肩,然后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回三脚架。”

“‘您之前有创作过什么吗?’他问。”

“我顿了一下,问他:‘如何定义……’”

“这句话刚出口,他就不耐烦地伸手打断了我,说:‘创作不需要定义,您为这个世界贡献的任何,我们能听得到、看得见的事物,都是您的创作’。”

“我思考了很久,背心不停地渗出汗水。我多想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上帝啊,电影之神就坐在我旁边,我能说我创作过什么?我简直一无是处!”

“过了很久,我才以一种耍小聪明的方式回应了他。”

“我说:‘这样说来……我女儿就是我最骄傲的作品’。”

“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巴尼耶那戏谑的视线简直能把我灼烧干净。他的眼睛只蕴含着一句简单的短语:‘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