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刚刚把数百只种类、大小不一的乌龟从放生池里尽数捕捞出来,便又有一大批“善男信女”朝放生池蜂拥而来。

不消多讲,来人都是缴纳了“放生功德香油钱”了的,此时的小沙弥即便心里有着千万个不情不愿,他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因为住持在此之前就告诫过他——对香客的尊重,即是对住持本人和佛祖的尊重。

“哎,你说这咱们这些人这次总共得放生多少只乌龟?咱们这次可以积累下多少放生功德?”走在最前面的一中年妇女,用手碰了碰旁边的女同伴的手臂兴奋说道。

“少说得有三百只吧!”那人大胆猜测。“你们这次累积多少功德我不晓得,这得向住持求证。至于乌龟嘛,七十七只巴西红耳龟、八十五只金钱龟、四十五只中华花龟、二十五只缅甸陆龟、三十二星龟、八十六只凹甲陆龟、四十五只欧洲陆龟、三十七只埃及陆龟、九十六只红腿陆龟、三十七只豹纹陆龟、七十七只饼干龟、十五只辐射陆龟、六十五只阿根廷象龟、二十二只蛛网龟、五十五只四爪陆龟、六十六只沙漠地鼠龟、四十七只荷叶陆龟、二十五只鹰嘴陆龟、三十三只扁尾陆龟,合计共九百七十只”小沙弥骄傲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啊,小师傅,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乌龟的具体种类和数字的?”眼前二人异口同声询问道。

“咳咳”住持轻声咳嗽提醒。“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小沙弥眼见住持的犀利眸光向他激射而来,当即双掌合十故弄玄虚地打哑谜搪塞对方。

“小师傅真乃神人,有了您这样的神人参与放生,咱们刚刚放生的这些乌龟也都可以称作是神龟了,哈哈哈哈,这次放生必定能为我们积攒下无上功德了......”二人欣喜若狂,迅速融入了离开放生池去往大殿祈福的人潮中。

“奉承我?可我并不受用这些毫无意义的奉承......唉,又是在这狭小的放生池里放生乌龟。这些乌龟总是放了捉,捉了放,放了又捉,捉了又放......仅这十天半月,捉捉放放都不下七八十回了。住持,您说咱们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咱们做的这些事佛祖知道么?”

小沙弥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协助剩余不多的“善男信女”们继续往平方米的放生池里放生乌龟,不多时,那放生池就已满满当当地爬满了近千只种类、大小不一的乌龟。虽然小沙弥虽然刚才说话很小声,但还是被一旁肥头大耳,耳聪目明的住持给听到了。

“小沙弥啊,佛法无边,你修行尚浅,未能参透这其中禅机也情有可原。我且问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此番放生了近千只只乌龟,能胜过造多少级浮屠?”住持慈眉善目、眼神温和地看向小沙弥。

“阿弥陀佛,住持,我好像明白些什么什么了,但恍然间,又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都没有明白......”小沙弥挠了挠自己的小光头,作满脸疑惑状。

“善哉,善哉,小沙弥,你开悟了!”住持旋即笑意盈盈。

“可是......呃,多谢住持助我开悟!”小沙弥原本想说的心里话到了嘴边,但在看到一旁的几名香客正侧耳倾听他与住持的对话时,他当即恭敬地对着住持行了一个双手合十礼感谢住持。

待得乌龟尽数“跌落”狭小的放生池,放生乌龟的剩余香客也都离去时,小沙弥方才紧绷的神经这才略微地放松下来。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奈,目光呆滞地对着放生池自言自语道:“唉,这种类繁多、大小不一的乌龟,捉了又放,放了又捉,终生都失去了自由,真是可怜呐!别说过几天了,即便只过个小半日,即便乌龟生命力顽强,恐怕这池子里的乌龟也得‘圆寂’不少!”

“休得胡言,你不是被那放生的乌龟,你怎么知道被放生的乌龟不喜欢放生池?不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住持呵斥小沙弥。

“主持,您也不是那被放生的乌龟,您又怎么知道这些被放生的乌龟喜欢待在放生池里?重获自由?以我看来,咱们若是不捉这些乌龟来这放生池里定点放生,那它们才会是自由的,咱们反反复复地将他们捉了放,放了捉,它们还能自由得了?因为人为干预,他们从来就没有自由,又何谈什么重获自由?”小沙弥眉头紧蹙,言语顶撞住持道。

“再说了,就算您是那只以“慈悲为怀”的名义放生的乌龟,难道你说的话能代表这放生池里所有乌龟的意愿——喜欢放生池?认为只有在放生池里才能重获自由?也许这当中就有着,宁肯待在水里淹死或是不吃不喝绝食而死的有思想有骨气的乌龟呢?”还不等住持反应过来,小沙弥又愤懑地接着说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佛慈悲,小沙弥,你修行岔了”住持黯然地闭上了眼睛。

“住持,若这放生池里的乌龟皆为神龟,那您可曾听闻‘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不自由,毋宁死!?”小沙一改方才的愤怒,转而表现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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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住口,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沙弥,你身为出家人,焉能住念住心,执迷于这世间的种种蒙昧,虚妄而不可辩证的生死因果?”住持厉声呵斥。

“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来生,往生谁是谁?住持,我不晓得佛法究竟为何,但我深知自从跟随您修行以来,我所见的人间疾苦并未减少。当年佛法未能度化的,如今依旧未能度化。”

“便是方才放生活动尚未结束时,我本可以组织剩余的乌龟结出“愿池”的恶果,但我却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心有余威力不足。更为确切地说应是‘我不能遵照自己的本心去做些什么,未能如实观照’。住持,感谢您这些年对我的悉心照顾和培养,小沙弥已有了还俗之愿,愿请住持准许我下山去那凡尘世间亲身历练一番!”

“或许我在院中当沙弥时未能想明白的事情,待我还俗做了俗人之后反而能大彻大悟。至少,多年以前,我从不知晓这世间的诸多苦难是人为制造的,而苦难本身有是种种因果循环的......世人歌颂苦难,使得受难者更为受难,世人把不得已而受苦的艰辛视为信仰,使得信仰在岁月的侵蚀下面目全非,信仰从此失去了导人向善的最初、最本真的意义......”小沙弥说罢,泪眼婆娑,抽声呜咽。

“小沙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倘若神佛有了人的情感,对这个世界来说,或许那才是真正的灾难.....你,去吧,愿你在尘世间获得幸福!”住持出人意料地露出了深感欣慰的笑容,使得小沙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住持,保重!”小沙弥重重跪伏在地,朝着住持叩了叩,拜了又拜,直至过了许久,他才猛然回转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寺院大门奔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