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幽灵,你们家是不是种土豆了,你咋天天吃这个。”一连五天,六月的饭盒里都是土豆,土豆片,土豆丝,土豆块儿,土豆泥儿,吃的六月直反胃。
“我爸去内蒙出车,那里的土豆好吃,他就多买了些。”六月微笑着解释,其实只有她和她家里人清楚,土豆便宜又好存放。
“哈哈,幽灵的妈妈不卖项链了,这两个月肯定改成卖萝卜了。”又一个礼拜,六月连着带萝卜,萝卜也便宜好放。
“嗨,我猜下个月你准得吃十天的白菜豆腐。”同学们调侃着。
“是啊,我最爱吃白菜豆腐了。”六月看着同学们饭盒里不断变化的蒜薹,炸鱼和小炒肉,咽了口唾沫说道。那时候滨海的交通还不发达,只有一路公交车行驶在通往市里的主路上,住得远的同学都骑车带饭上学,六月也是,因此午饭时间便成了每个同学展示家庭实力的时刻。六月比不过同学们,她们调侃,她微笑,她笑的和同学们一样开心,不开心又能怎么办,她渐渐的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开不开心一天都得这样过,与其不高兴是一天,高兴也是一天,那干嘛不选择后者呢?所以六月也渐渐的学会了放下,学会了接受。而且同学们说的也没错,她家的条件就是差,她妈没有工作,她爸又不管她们,她们哪有钱带“奢侈”的午饭呢?奢侈的午饭和奢侈的家庭,都得有温暖的父母做后盾,六月没有。
六月和二月就那样土豆白菜豆腐的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陪伴她们的还有那一段像土豆白菜一样廉价的甚至是有些灰暗的生活,好在她们学习好,懂礼貌,长的也不错,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因此在六月的生活里又多多少少的充满着另一种喜悦,她们更爱待在学校里,爱听同学们一声声的称呼她“幽灵”——六月以前自卑敏感又孤僻,独来独往,无声无息,又经常在晚上出去找佟仁和高秀枝,同学们因此送了她“幽灵”这个外号。六月没有生气,相反,她还挺喜欢这个外号的,她觉得挺形象的,也挺接近她的思想,这个外号一直伴随了她很多年,甚至后来她们中学毕业三十年的聚会上,还有人这样称呼她,那一刻,六月是感动的幸福的。
每每想起过去,六月总还是长叹一声,或许是佟仁并没有从本质上变好,又或许高秀枝上了点年纪,他们俩虽然不再大吵大闹了,可无端的挑剔和指责也常使六月充满了怨气:现在,以前,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无法忘记的痛恨,啥时候想起来都是不愉快的,是的,和她的父母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们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外面飘起了雨,六月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其实她不愿意想起从前,可是,从前却与她形影不离:下雨,落雪,路人的和蔼,男士温暖的笑意,都能勾起她对父母的回忆。就像这个飘雨的夜晚,六月情不自禁的就又想起了青春年少时的她,透过雨幕,六月看到自己又无奈的穿上了雨衣,拿上雨伞,她要给高秀枝送伞去,下雨了,高秀枝也许不会走的太远。十二岁的二月和十岁的三月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六月的回忆里总是逃不掉家人的身影:
“姐,你快点回来啊,我们害怕。”
“嗯。”六月点点头,她看着两个妹妹也不自觉的皱着眉头,眼里还不自觉的流露着忧伤,她的心一震,是的,她们和高秀枝一样,都会不自觉的皱着眉头,不自觉的挂着忧愁,她们小小的年纪就已懂得了家庭的变故,但她们不敢哭也不敢说,只有用眼睛表露着心情。“我一会儿就回来。”六月说。说完,她也像高秀枝一样决绝的推开屋门进了雨夜,她怕稍一耽搁,两个妹妹胆怯的目光便会留住她的脚步,她也怕高秀枝淋雨,虽然下起了雨,但六月知道,高秀枝是绝不会提前回来的。
高秀枝在夜里出去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六月越来越不用担心了,就像佟仁总不回家一样,她们都习惯了——前两年六月还担心,她还时常出去找,她找高秀枝,高秀枝找佟仁,虽然她们谁也找不到谁,但还是要出去,还是要找到半夜,然后六月先回家,然后是高秀枝,最后是佟仁。以前佟仁通常在凌晨两三点回来,他回来后还要骂高秀枝,威胁高秀枝如果再去找他,他就要打断高秀枝的腿,高秀枝并不退缩;同样,高秀枝也学着佟仁的样子吼六月,威胁六月如果再去找她,她就不回来了,同样六月也不退缩。六月在心里恨着他们,觉得他们不配做父母,他们太自私了,他们俩只想着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她们仨,没把她们仨的忧愁恐惧放在心里,打雷打闪时,狂风暴雨时,漆黑的夜里窗下闹猫时,她们仨团在一起瑟瑟发抖,而她们的父母,一个在路上,一个则在别人家...想到这些,六月就加快了脚步,气愤使人激昂,她迈着激昂的大步走向下坡儿,路上几乎没有人,但她还是很警觉,这几年的跟踪,她学会了警觉,连树上跳过一只松鼠她也能察觉到,连草丛里爬过一只刺猬她也能感知到,她相信高秀枝和她一样,她们都练就了一副夜行的好本领。
小主,
六月走在通往下坡儿的路上,从她家到那个女人的家来回两个多小时,六月算过多次,六月也能通过高秀枝出去的时间长短,来判断出她走的远近。高秀枝通常也是两个小时左右回来,六月知道她肯定走到了那个女人家的附近,顶多在靠在树上歇一下就回来了,六月想。如果高秀枝三个小时回来,那么她一定在那家的门口待了一会儿,转了几圈儿,假使她四个小时到家,六月不知道高秀枝会待在哪里,但她多半会和佟仁一前一后的回来,不过,这种情况很少。
夏季的高秀枝通常是在晚上九点以后出门,十一点左右回家,回来后,她还是心神不宁,还是不时的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她好像很少睡觉。高秀枝的这些行为也使六月睡不踏实,本来佟仁经常不在家,六月就不踏实——佟仁不在家的夜晚,高秀枝也像幽灵一样走到这屋,飘进那屋,六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听见她窸窣的脚步声时隐时现,沉重的叹气声忽高忽低,六月便不踏实;更有甚时,六月一睁眼,高秀枝正悄无声息的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她们,她惨白的脸,沉重的五官都吓得六月一身的冷汗,六月告诉过高秀枝,她们害怕她的这种行为,但高秀枝好像听不懂,又好像记不住,夜里还是那样,害的六月夜夜不能踏实。
想起这些,六月苦笑了一下,那时十七岁的她,委实没有办法,她们在滨海没有亲戚,她的姥姥,大舅,姨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