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角地带——过去了,八六年

(三)

“中了,姐夫,她记住就中了。”

“去去去。”

“姐夫,你消消气吧,我们明天家走了。”

“早该走。”

“那我待会带孩子们出去逛逛。”

“快去逛。”

“让三月也去,中吧。”

“我说高秀叶,你是诚心要和我做对吗?你不掺和我的事儿能死吗?”

“不是...”

“不是什么,这是我家,我家,还轮不到你说话。”

“中。”

“边旯去边旯去。”佟仁转向高秀叶,满脸的狰狞。

六月在一旁又臊又恨,她臊佟仁的出言不逊,胡搅蛮缠,臊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恨佟仁刻薄凶恶,少情寡义,恨自己有个这样的父亲,她无地自容。六月的姥姥和姨是头一次来她家做客,且不说她们的温和敦厚善解人意,也不讲以前她们对佟仁是多么的关怀备至,单就她们是他的亲戚和长辈,他也应该有所自抑有所收敛,然而,他不但没有,还更胜从前。六月真担心高秀叶会再说一句,假使那样,她相信佟仁会一下子扑上去,还好,高秀叶没再开口。

“你个小#崽子,谁叫你停手的?继续给我摆!”佟仁也继续发着狠。“不要以为你们有靠山了,我就治不了你了?摆!”

就这样,那一天早上,佟仁一直吼着三月,吼的三月上气不接下气,吼的六月心里憋满了气,吼的屋里敛声屏气。六月咬着嘴唇,她不敢吱声,她本就怕佟仁,更怕火上浇油,她只能把恨压在心底。六月的姥姥也上去劝了两句,同样被佟仁无情的怼了回去,六月看到她姥姥的小脚满是沉重,眼里充满了酸楚,六月就更恨了。直到高秀枝卖项链回来,佟仁还在吼叫。

高秀枝进屋的一刹那,六月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知道一场恶战即将开始,她连连的向高秀枝使着眼色,想阻止高秀枝小题大做。然而高秀枝不但视而不见,还即刻瞪起了眼睛,她和佟仁一样,从来都是自负的倔强的一意孤行的,六月的印象里,高秀枝从没有过温言软语,没有过柔情如水,假使佟仁是针尖,那她一定是加强版的麦芒。果然,没出三句话,他俩便吵了起来,且越吵越凶,越吵越难听,六月劝,没用,高秀叶劝,不行,六月的姥姥又劝,适得其反...红彤彤的太阳已走上了树梢,百灵鸟也在窗前放声歌唱,外面的空气飘荡着芳香,小区里的居民你来我往,阳光下的一切都那么恬静美好,只有六月的家里像开了锅的紫米粥,呼突突沸成一锅——佟仁和高秀枝吵,她姥姥和她姨拉住这个又劝着那个,二月三月还有明明和锁住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昏暗的屋里一片混沌...不知哪一时,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就在六月一眨眼的工夫,她妈她姨和佟仁撕扯在了一起,她姥姥被挤出了局。六月看到她姥姥扶墙站了好一会,又上前拼命的拽拽这个挡挡那个,她柔弱的身躯跟着她们一起东摆西挪前拥后倒,犹如秋风中的老树悲凉着...

那是唯一的一次,六月的姥姥和她姨来她家做客,哪怕后来她们都长大了成家了,都相对的挺起了腰杆,哪怕再后来交通也极度的发展了,从滨海到川州开车不过五个小时,她们也都再没有来过——当然了,这也与佟仁和高秀枝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他俩年过七十还没有休止有关,高秀枝没赢过,她的娘家人就没来过。六月的姥姥因此也没有去观音寺还愿,她们当天下午就走了,这深深地刺痛了六月的内心,并成了她一生难以弥补的愧疚。六月的姥姥八十八岁寿终正寝,虽然后来六月几次替她姥姥去观音寺还了愿,虽然日后每每走到全国各地,只要看见观音寺,六月必定会进去跪上一会儿,祈祷几句,已补偿她姥姥未曾了却的遗憾,可这些都不足以抚平她深埋在心底的伤痕,乃至于到现在,只要六月一想起这件事儿来,还久久不能释怀,还憎恨佟仁。前两年,六月和高秀枝偶然说起那次打架,六月咬牙切齿的数落完佟仁,然后她问高秀枝:

“你说,我姥姥当时得多伤心啊。”而高秀枝却淡淡的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小姨子和姐夫打架的事儿时有发生,不稀奇。”然后她又说:“那次他可没有占到便宜——我狠狠的在他肩膀上捶了几拳,你姨也踹了他好几脚,你姥姥都看见了,那次可真解恨啊。”

“你不恨他?”六月疑惑的看着高秀枝,高秀枝的脸上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她正在说着别人的事儿。六月不理解,假设这件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一定会义愤填膺,而不是像高秀枝一样波澜不惊。

“恨他能怎么着,日子还得过。”高秀枝还是淡淡的,她没有一丝的伤感,也看不出任何的恼怒,就是她对佟仁的这种以德报怨的态度,很多时候让六月对高秀枝也充满了反感和不满,她不明白,对于那样的佟仁,她为什么还一味的去关心去包容去原谅,乃至于用她一生的优良行为去伺候他,却也用一生的粗劣情绪去对抗她,六月还气愤高秀枝宁可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她们姐仨的心,也不想失去佟仁,六月因此也常常在心里怨恨高秀枝。

“自轻自贱,活该这样。”六月又在心里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高秀枝,年近八十的她,虽然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婚姻的磨难,却反而越发的淡雅端庄,身体也结实健康,这也许是生活给予她的另一种馈赠吧,六月想。其实,六月觉得有时候自己可能也有问题,她是那么期盼父母离婚,那么期盼大家抛弃佟仁,期盼佟仁得到报复,按说这不是善良的她应有的性格和思想,可她就是这样强烈的期盼着...“也许世间就是有高秀枝和佟仁这样的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的日子,才构成了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精彩和不一样的烟火吧。”六月又想。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为她不能实现的期盼,为高秀枝一辈子的忍气吞声和无怨无悔。

往事就是这样的琐碎,六月的娘家就是这样的满地鸡毛...时光流转,岁月走过,转眼二零二四年的末尾到了,在六月和佟仁断了往来的二十一个月后,在高秀枝一生的原谅和包容中,佟仁也即将走完他扭曲的人生。六月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一点儿的伤心和难过,她平静的没泛起一丝波澜,哪怕是高兴的涟漪。两天后她买了票,踏上了回家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