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那又如何呢?

别人的事情,与他关系不大,别说在这儿是半生不熟的李郎中,就是温夷光站在这里,他也无可指摘。

秋意泊敲定了送粮一事,到了第二天周生便带着几个壮汉上山来取,见了秋意泊,身形不自觉地瑟缩,眼神避开了与秋意泊的对视,一个个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见过秋相公。”

秋意泊看着他们,摇头笑道:“怎么说也是五六年的乡邻了,何必如此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那几个汉子颤颤巍巍地应了,仍旧是不敢抬头直视秋意泊。秋意泊见状也不再强求,他是没什么热情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的。

村里的人呢,热情时是真的热情,可愚昧时也是真的愚昧。这么几年他寻常也不下山打扰他们,不曾问他们索要过钱财粮食,更别提童男童女了——妖怪不都吃这个吗?

他送他们良种,平素来找他买锅碗瓢盆他也是半卖半送,他哪怕是个妖怪,那也是一个好妖怪。不过是一个偶尔来此的修士说了两句他的种子种出来的东西会引来邪物,所以就将已经快长成的庄稼一把火烧的精光,畏他如蛇蝎?

真要是有骨气,今天就别来留山,宁愿饿死也不吃蹉来之食,那他还能高看他们几分。

也罢,到底还得在这里住上许久,山下饥荒闹得尸横遍野也确实不是很好看。

或许他应该闭关,免得看得碍眼。

秋意泊这般一想,又觉得意兴阑珊了起来,懒得随他们一道下山,摆了摆手让他们自己搬去了。等看见他们满脸喜色的下山,陡然又觉得不太对,虽说村子里的人就是愚昧,可照样有心善的,比如周家。村里听了那道士的话,显然不会对与他关系最好的周老汉一家有什么好脸色,可这次下山,周老汉依旧热情相待,不曾失了礼数,他又凭什么为了一群愚昧之人而放弃周老汉一家呢?

一码归一码。

而且他凭什么出了力还不讨好?他为了这群人被困在这里百年,这才五年,他已经无聊得抠脚了,还得忍九十五年呢!凭什么不去村子?他就是要去!还得光明正大的去!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发粮食,让他们当面感谢他,哪怕是装,也得给他装出一个感激涕零的样子来!

秋意泊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替自己整了个清尘咒。云样的锦缎在阳光下流转着如水一样的光泽,有些蒙灰的长发也焕发出银色的微光,这几年惬意的生活将他养的越发唇红齿白。不必多看,走出去就是个翩然众生的妖怪——他对当妖怪可有心得了!

笑死。

“大家排好队,家家都有!管够了——!”周生扯着嗓子让村民排好队:“按人头,一个人能得精米五十斤,栗五十斤,二十斤腊肉!都是上好的!家里有七十岁以上老人,三岁以下小孩的还能拿十斤糯米!”

“这么多?!我没听错吧?”村民们还以为是自己听差了,连忙又问了一遍,周生肯定地说:“没听错!秋相公亲口吩咐的!就是有这么多粮!我们几个搬了一上午呢!”

“那妖……秋相公怎么有那么多粮食?!”有人下意识地道:“莫不是什么蛇虫鼠蚁变出来哄我们吃的吧?!我们会不会一吃就肠穿肚烂了?”

周生听罢不由怒火中烧,他平素是个寡言少语的木讷人,如今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眼睛也瞎!秋相公可是秀才相公,是有功名在身的!又是世家郎君,见我们可怜才施舍我们一些粮食!秋相公在我们这儿破地方住着也有五六年了!他害过谁没有!叫我们上供童男童女了没有?还是祸害了谁家小娘子了?秋相公不光什么都没有问我们要,还给我们良种,又见咱们买不到锅碗瓢盆,又搭了窑子特意替我们烧!那么好的海碗,一个大钱可以拿十个,村里头谁没拿过?!不过一个外头来的道士说了几句,你们就就觉得秋相公是妖怪,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妖怪?!”

不少人闻言羞愧地低下了头,那好用好看又便宜的大碗至今还在家里头用着呢!有人低声道:“可那不是普通的道长,是仙师啊!”

那仙师能浮于空中,呼风唤雨,引雷劈火,怎么能是个普通的道士呢!

周生骂道:“我呸!什么仙师不仙师,我看那是个妖道还差不多!我早就想说了,哪有仙师能放火烧快熟了的庄稼的?烧了我们吃什么?!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两片嘴皮子一碰倒是容易得很!怎么我们现在快饿死了也不见你那仙师出来施舍一些粮食叫我们好歹有个水饱?!那庄稼种了大半年,哪里来的邪物!不是太平得很?反倒是那妖道一来,还真是邪乎!邪乎得要了我们命!”

“一群乌龟钻了王八壳的不要脸的货色!秋相公的善心也不施舍你这样的黑心烂肺的下贱人!谁叫你活命谁叫你死都分不清楚,赶紧滚!免得脏了我的眼!”

一群村民叫骂的脸色发青,可看着米粮又实在是挪不动脚,家里头都饿得眼睛发绿,能吃的树皮草根都快吃干净了,再过几日怕是要吃观音土,但那可不是能多吃的东西,吃多了人的肚皮就会慢慢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人就真成观音了。

更何况不提那黄灿灿的粟米,只看那雪白的精米——他们哪里吃过这样好的米?就算是城里的大老爷,也吃不是上这样好的米啊!

忽地,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即是怕肠穿肚烂,那便不要吃了。”

众人闻声转头望去,便见秋意泊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村门口,他衬着一把极其风雅的伞,青玉为骨,绢丝为面,那伞面上的画大家也说不上来,但只能说是好看到了极点,更衬得他风姿出众,皎然如仙。村民一时大骇,连方才那人也不敢再吱声,秋意泊缓步而来,神态闲适立在了周生身边,周生见状面色发红,嘴唇颤抖,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我……”

秋相公该不会都听见了吧?!

秋意泊温和地笑道:“我来看看发的怎么样了,没想到今日你们手脚慢了,怎么还没开始?”

“快些吧,不然一会儿天就要黑了,耽误大家回去做饭。”

平素村民们晚上是不吃的,可现在是饿了许久,拿了粮食回去肯定是要做一顿的。

“……哎!我、我这就发!”周生连忙道,他看向村民,再度喝道:“要的人来排队!”

一时间居然无人敢上前,周生一时大窘,秋意泊却不以为然,笑吟吟地道:“是要谨慎一些,毕竟是要命的东西。”

突然,有个妇人上前,对着秋意泊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小妇人敢要!小妇人男人前年死了!现在家中小儿快饿死了!公婆水米不进,说要早死了好省下口粮来!小妇人多谢秋相公大恩大德!永世难忘!来世当牛做马也要还您的恩情!”

秋意泊笑道:“好,家中小儿几岁了?公婆又几岁了?一共几口人?”

妇人口齿清晰地说:“小妇人家中一共五口人,两个小儿都是两岁,公婆七十出头!”

秋意泊颔首,看向了周生,周生立刻麻利地将说好的米粮点了出来:“一共两百五十斤精米,两百五十斤粟米,一百斤腊肉,再有四十斤糯米!黄家嫂子,你怎么拿回去?给您送过去吧?”

妇人当即应下,又对秋意泊磕了个头后这才吃力的将属于自己的粮食拽到了一旁,周生叫了平素与自己关系好的两个汉子帮人扛回去,也就一人扛个一百来斤,村里又不大,跑个两三趟也就完事儿了。

村民们眼馋的看着那些米粮,可依旧无人上前,此刻又有个美貌的小娘子上前,她相貌清秀可人,眼睛大而明亮,但却瘦得有点脱相。她也是端端正正给秋意泊扣了三个头,清脆地道:“秋相公!翠儿来领了粮了,我家一共三口人,就我和我娘还有我妹妹,没有三岁的也没有七十的!”

秋意泊点了点头,吩咐道:“都是妇人,平素恐怕也不好过,多给一些吧。”

周生也不问题秋意泊多给是怎么个给法,他早就数过了,就算按照这个标准发下去也还有的多,他直接翻了一倍给——就是最后少了,不也有人怕吃了肠穿肚烂吗?那干脆就不要了!给那些不怕肠穿肚烂的人吧!

翠儿领了粮食,抬头看向秋意泊道:“秋相公,翠儿记得小时候还吃过您给的松子糖,村里头的人都被那妖道蒙了心眼,您不要听他们胡说,什么妖怪不妖怪的,说您是神仙还差不多!”

秋意泊轻笑着摇了摇头:“好了,回去吧。”

怎么说,虽然就是冲着被夸来的,但真有人夸他还有些尴尬。

很快,好几个妇人都来领了粮,都是家中做主的那种妇人,哪怕自己男人不乐意,又拧又骂也拉着男人来跪下磕头谢恩,领了粮米就走,不多时村中就闻到了甜丝丝的米饭香气。

村民一闻见这味儿,就知道这绝对都是上好的米,虽说平素他们不舍得吃这样的,可怎么分辨好坏却是每个人都懂的,有一个汉子咬了咬牙,上前扑腾一声跪了下来:“秋相公,此前旁人说您是妖怪我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与我无关便不曾与人争论,论起来今日也无颜来领您的米粮,但家中老父快撑不住了,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一求您!日后再有人敢说嘴,我上去就是一脚!”

秋意泊笑问道:“那你觉得我是妖怪?”

那汉子看着秋意泊,思虑再三,还是点了点头:“是有点像!毕竟您一个人搭起来那么大的宅子,从不打猎,也不管那些田,更不见有人来替您送东西,我也不敢昧着良心说不像!”

“你不怕你吃了我的粮就肠穿肚烂?”

汉子毫不犹豫地说:“那也是个饱死鬼!不必饿死鬼来得强?!”

秋意泊笑道:“是这个理。”

汉子领了粮,又给秋意泊磕头,随即扛着粮食回去了,剩下来的就都是些不愿来领粮食的了。有的人一脸鄙夷,哪怕被自己家婆娘又哭又骂也不乐意来低这个头,梗着脖子就是不上前。

周生是嘴上木讷,人却聪明,他看出来了秋意泊今日前来的意思,等了一会儿就扬声道:“还有人要没有?没有就算了!秋相公,我替您都扛回去!”

秋意泊道:“不必了,要真没有人来领了,剩下的你们几人分了吧,今日你们也辛苦了,来来回回跑了几个时辰。”

周生道:“这怎么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