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七目霜与血的山茶

“王叔的碑要刻‘因公殉职’。”李大山舔着流到嘴角的血,“矿上给的抚恤金...”话被雷声劈得粉碎。闪电划过,照亮碑文,“李建国故意伤害罪”几个字赫然显现,吓得赵秀兰打翻了煤油灯。

火舌舔上灵堂的白幡,暴雨却又正巧浇灭最后一点火星。李大山在焦黑的碑石上,摸到凹凸的纹路——不知何时刻下的“赵秀兰之墓”,被雨水泡得发胀,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讽。

建军就在那夜悄然消失。他带走家里最后半袋苦荞,留下张字条:“我去找穿西装的日子”。赵秀兰举着字条,在火塘边烤了一宿,直到字迹和眼泪,一同被火焰蒸干。

2023年除夕夜,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热闹非凡,可李大山家里却冷冷清清,毫无年味。赵秀兰把菜刀横在腕上,手微微颤抖,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像一把把刀,割着她的心。刀口是三天前在磨刀石上反复推过的,磨的时候,她还想着这刀的用处,锈迹里,还沾着去年剁白菜帮子的碎屑。李大山在里屋咳嗽,声音像破风箱里塞了把碎玻璃,一声接一声,撕扯着赵秀兰最后的希望。

“今儿个吃饺子。”她冲着黑暗喊,声音带着颤抖,手指在案板上摸索着面团。三十年前结婚时的盖头布,如今当了笼屉布,鸳鸯的翅膀被蒸汽熏得发黄,就像他们被岁月抽去色彩的生活。面皮裹不住馅儿,韭菜碎从豁口漏出来,恰似她这辈子总也兜不住的眼泪。

刀锋切入皮肤的瞬间,赵秀兰竟感到一丝冰凉的畅快。血滴在饺子皮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梅花。她想起新婚夜,丈夫焐着她脚说的话:“等有了钱,天天让你吃三鲜馅儿的。”她痴痴地笑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炕沿淌下,在水泥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那是她一生苦难的终结。

李大山闻到铁锈味时,收音机里正播着新年钟声。他心里“咯噔”一下,慌慌张张撞翻炕桌,伸手一摸,摸到妻子尚存余温的手腕,黏腻的血浆却已凝成胶冻。“阿秀!阿秀哇!你咋个丢下我走咯!”李大山双手紧紧抱着赵秀兰渐渐发凉的身体,头不停地摇晃,那哭声撕心裂肺,瞬间冲破屋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厉。他干瘦的脸上满是泪水,嘴巴大张着,每一声哭喊,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火塘里的松脂劈啪作响,李大山用竹竿探路,却撞翻了腌酸笋的陶罐。赵秀兰的遗体躺在六块松木板拼成的停尸床上,脚边铜盆里泡着刺萢叶,按寨子规矩,横死的人要用酸水洗怨气。

“莫让眼泪滴在尸身上!”七婶的孙女阿枝拦住想摸妻子脸的李大山。门外传来职业哭丧队的摩托声,领头妇人还没下车,就扯开嗓子:“阿姐啊~你比苦楝花谢得早~”哭丧调与电子哀乐交织,李大山缩在灵堂角落数纸钱。当哭丧婆唱到“留下瞎子摸黑路”时,他突然抓起祭祀用的苞谷酒,往眼里灌。被酒精刺激的泪腺终于涌出液体,混着血丝滴在荞麦枕上,那是秀兰用赶街卖菌子攒的钱买的嫁妆,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她对生活的期待,如今却只剩无尽的悲伤。

2024年立春前夜,高黎贡山的晨雾裹挟着冰雨。李大山最后一次抚摸墙上的刻痕,七百三十道划痕,每一道都刻着他对儿子的思念,组成通往大牢的虚线,明天,就是建国出狱的日子。他裹上建军寄回来的羽绒服,拉链早坏了,冷风直往脖领里灌,冻得他直打哆嗦,拄着盲杖,小心翼翼地探向结冰的门槛。他怀里揣着火葬场开的骨灰暂存证,秀兰的骨灰坛还欠着三百块超期保管费,那是他无论如何都凑不齐的数字,也是他心头永远的痛。

在穿越独龙江藤桥时,他听见对岸传来熟悉的哭丧调。二十年没哭过的喉咙,突然涌出傈僳语哀歌:“阿兰啊~江那边的杜鹃开了~”失足坠落时,怀里的桃木梳勾住了老山藤,那是结婚时秀兰用头发换来的,承载着他们最美好的回忆。他的右手前伸,五指微微弯曲,仿佛要抓住三十五公里外监狱探视窗透出的微光,又像是在向这个残酷的世界,做最后的抗争。

雨粒仍在簌簌地落,很快覆盖了一切,仿佛要将这个悲伤的故事,永远地掩埋在这无尽的岁月里,可那悲剧的余音,却在山谷间久久回荡,诉说着命运的无常与生活的苦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