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倒未想到,市井间竟还有这般有诗才者,倒也巧妙。
继续看,下面竟还有个诗评,述了此诗的不妥之处,还为这诗补了几句。
李隆基喜欢这诗,见有人批评,先是摇头,但又因对方实在是言之有理又微微点头,道:“评诗者是个高人啊。”
“是。”薛白应道。
之后接连有几首好诗,如“游鱼牵细藻,鸣琴好音。谁知迟暮节,悲吟伤寸心”,李隆基也很喜欢,对这《天宝文萃》好感倍增。
直到下一首诗映入他的的眼帘。
诗题赫然是《嘲李林甫》。
这诗写得不好,用韵也不太对,形制更是如打油诗,偏是读起来十分好记。
其中有些骂李林甫的句子十分直接,如“朝野共贺遗贤少,月堂曾致几家残”,“哥奴何止作郎官,宰相其实识字难。”
再看诗评,把这诗的水准批驳得一塌糊涂,称“不可称之为诗”。
但那评诗者最后话锋一转,评了一句“唯胆气雄也!
李隆基抬手一指薛白,想要骂几句,但其实他也没那么生气,毕竟这诗嘲骂的是李林甫,又不是天子。
再往下看,大部分都是精挑细选的好诗,但偶尔也能见到些针砭时弊的诗,嘲杨銛、陈希烈的都有。
甚至还有一首嘲薛白的,诗云“且试一曲《郁轮袍》,金榜题时忘姓名”,把王维也一道嘲讽了。
就这样时而看诗,时而看市井间的嬉笑怒骂,李隆基不知不觉已将一份文萃报看到了最后。
最后,则是评诗者留了一句总评。
“野无遗贤乎?!
李隆基笑着摇头不已,把手里的报纸拍在御案上,意犹未尽,既觉得不能放任如此薛白以及刊报院的行事,又觉无伤大雅,反而有些意趣。
总比一天到晚把他比作汉武帝、汉成帝要好。
“这些诗评,可是你写的?
“回陛下,不是。”薛白应道:“这些诗作都是王昌龄筛选的,诗评也都是他写的,圣人看版头的署笔便知。”
李隆基目光看去,果然看到“秘书少监陈公督刊”“纂修使王昌龄主编”
“校书郎薛白副编”。
“竖子,你耍心眼,算计好了要帮王昌龄。”
“回陛下,我是认为王大兄有才华,适合操刀此事,才请国舅为他谋官。”薛白道:“此为知人善任吧?。
李隆基微微叹息,道:“朕若非欣赏他的才华,早让他埋骨岭南了,召王昌龄觐八九品官的贬迁自是不必禀报给圣人的,因此,殿上只有薛白知道王昌龄已经被迁往龙标县了。
他却不说。
任由宦官们一声声把圣人的旨意传下去。
“传旨,召王昌龄觐见!。
纸覆在刊版上,毛刷轻轻刷过,接着便换下一张,《天宝文萃》还在印刷着,叠好,一部分在长安发散,也有一部分随着船只沿黄河而下,送往州县。
有人策马追上了王昌龄,将他带回长安。
“白花原头望京师,黄河水流无尽时。”
“穷秋旷野行人绝,马首东来知是谁。”
“诗家夫子王江宁,王夫子刊我的诗了!”
朱雀大街上,有一衣着朴素的年轻书生高高扬起手里的报纸,疯了一般地喊道:我的诗终于有人看到了!
当即有行人转身看向他,问道:“你做的是哪首诗?”
“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忆念千张纸,心藏万卷书!”
“这诗是你作的?你便是报上说的叶平?”
“哈哈哈,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
年轻书生狂笑着,不再回答那些路人,自扬长而去。
他走过朱雀大街,拐进城南他暂时租住的昌乐坊,脸上的笑意始终未消。
长安城北贵南贱,昌乐坊住的都是贫苦之人,每年各地的流民若能到长安,常常会聚集在这附近,等着卖身为奴。
一间许多人分赁的宅院前,正有个衣着华贵者站在那,似在挑奴婢,一见年轻书生,便上前打了个招呼。
“敢问,可是叶平郎君?”
“我不是甚郎君,你是谁?”
“鄙人康乐,乃是长家康记商行的管事,我家阿郎读了郎君的诗,十分仰慕,想邀郎君到家中赴宴,不知可否?
喜欢我的诗?!”叶平大喜,笑容当即更为灿烂,眼神清澈,显得很单纯。
他还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人……几日后便娶了康家那并不漂亮的女儿。
成婚当日,他喝醉了,却还是很高兴。
“谢丈人资助我参加秋闺贡试,我定勤学苦读,不负丈人厚望!”
除了感谢他的丈人,到了婚房,叶平首先把怀里的两份报纸放好,以免一会压坏他知道就是这两份不起眼的报纸改变了他的人生。一份让他立志,一份给了他一
个苦苦追寻却不可得的展示才华的机会。
薛白知道,自己必然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一些原本会默默消亡,留不下任何名字的人,也许会因他的所作所为,命运被彻底颠覆。
他等在宫门外,等到王昌龄面圣之后出来。
“王大兄还去龙标吗?”薛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