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隐田

然而,面对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却是视而不见,转头看向了薛白。

“我相信县尉!

宋勉听了众人的述说,一脸正气,道:“偃师县过去有郭万金这等为利是图的奸商,有高崇这等为非作歹的贪官,县尉上任之后将其一举肃清,今日又查出了这等.….

污吏,我相信县尉会秉公而断。”

说到污吏之时,宋勉有过犹豫,他与郭涣虽没有个人交情,不过都是当地大族且家业相邻,不宜轻易结怨,可是想到薛白许诺的十余顷良田,他还是选择了正义。

他这一句话仿佛让薛白也有了底气。

“身为县录事,以权牟私,隐匿田亩,积欠之数至如此骇人听闻之地步,当大唐没有王法吗?”薛白喝道:“先将郭涣拿下!”

这一番话中气十足,前半句时不少人还以为薛县尉是为了增加声势,最后那声“拿下”却让他们都吓了一跳。

近二十年以来,县令、县尉如流水一般,郭涣却一直都在县署里,他既不争权也不傲慢,对待每一任县官都是笑脸相迎,如同县署的一棵迎客松,屹立不倒。

没想到薛白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动手,连宋勉与正在叫嚣着的小地主们都原以为今日只是先闹个动静。

吕令皓更是错愕,之后怒气上涌,连县令的涵养都顾不上了,怒道:“谁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薛崭已经扑上,直接就把郭涣那苍老又肥胖的身体摁住,嘴里还骂道:“老蠹虫敢动看看。”

也不知这是在骂郭涣还是吕令皓。

吕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县罢免薛崭的班头之职!将这小崽子拿下!

一众差役被打得正在地上打滚,方才听到县尉命令拿下郭涣,有几个差役想要站起,再听得县令的命令,不由为难。

“哎哟!

齐丑在地上打了个滚,痛得叫了出来,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吸引了差役们的注意,他遂学着狗挥爪子般一挥手,示意他们快躺下。

一时之间,又是一阵阵呻吟。

吕令皓听在耳里,只觉是在挑衅他这个县令的权威,抬手指向了身后的郭家部曲们,喝道:“你们,拿下他!

老凉直接站到了薛崭的面前。

而此时,姜亥也过来了,拨开几个部曲从人群中穿过,还回头骂道:“看什么看?!好狗不挡路。”

他脸上带疤,长相凶恶,直接就把这些没杀过人的大汉吓得不吭声了,他嚣张地摆着肩膀,走到老凉身边,咧嘴笑了笑,等着看谁敢先动手。

吕令皓正骑虎难下,反而是薛白给了台阶,道:“县令,先把郭录事押下问一问,查清真相为妥。”

“此事甚为可疑,本县定会亲自开堂!

吕令皓中气十足地喝叱一声,拂袖而去,为避免被薛白打个措手不及而暂避锋芒。

郭家部曲则围着县署,给县尉施压。同时,自有人跑去把此事报给郭太公。

“好嘛,我们还未动手拿他的新田,倒让他先动手拿我们的良田。老夫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县官。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后针对郭家的阴谋,当夜就请县中诸公到他家中一聚。

虽然天色已晚,各家却给他面子,都派了人来,包括陆浑山庄的宋家也没缺席,来的是宋勉的十九叔。

“宋十九,你侄儿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给你说清楚。今日若仅是郭涣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杀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为何?隐田!你们谁家敢说没有隐田?

烛光中,郭太公的老迈的身躯显得十分孱弱,他的眼神却充满了阅历与智慧。

偃师县真正的主人是谁?不是县官,而是他们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世族。

高崇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他们推出去承担圣人不满的牺牲品罢了;薛白以为除掉了高崇就掌了权,其实这高崇只是海面上的浪,而他们才是沉默深邃的大海。

“有一只饿虎进了村,咬住了一个人,旁人若不救,等饿虎啃食完了这人,有了力气,会把村里所有人都咬死,包括女人、孩子。若薛白查出了第一批隐田,他会放过更多的隐田吗?”

郭家既不可能放弃那些田地,也无法补清积欠的税赋,此事在官面上已无路可走,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抗争。

郭太公撑着拐杖,站起身来,最后道:“饿虎要吃人,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打死它。”

不久前,他还在宴请薛白,释放善意,谁知对方如此不识好歹。

但不要紧,这样飞蛾扑火的人,他这辈子见得多了,有几人能在一众豪绅的围剿中做成事的?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只会被大海吞噬。

入夜,典史署中,薛白正在与郭涣对座而谈。

“招供大可不必。”郭涣的笑容还是和蔼可亲,道:“县尉若想知道什么,把笔吏请县署。

出去。小老儿私下里都与县尉说清楚,如何?”

“好。

薛白也干脆,屏退旁人,让人给郭涣拿了一壶酒暖身子。

“谢县尉。”郭涣乐呵呵地饮了一口酒,道:“小老儿这辈子没害过人,每次遇到乞儿还会给几枚铜钱。可在这县署当主事,亏心事也真没少做,最常做的就是帮忙占田,这也是各州县的常态了。

有好处不占是王八蛋?

“是这理。”郭涣道:“偃师县里没哪家是坏人,多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待客女、部曲、奴隶都好。一开始,有些农户眼红高门大户的下人穿戴住食比他们好,偶有些灾

年,过不下去的人家抛田卖身……实话说,这些都是少数,大多数时候是因为税一年比一年重了。”

薛白道:“与其说是税重,不如说是税制继续不下去了。”

“是啊,大唐开国时税真不重,八十亩口分田加上二十亩永业田,只收两石粮,农户很充裕。到如今,让人如何说呢……总之逃户越来越多。”

一个王朝的百年积弊,自然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但郭涣想说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制度有了缺漏,高门大户扩张田地、隐匿农奴已是不可避免。

郭涣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中了十顷良田,没多久陆浑山庄派人来说首阳山下的田主想要卖身,之后是郑辩亲自登门……...

“逃户多了,难免牵扯到田地。有些请托,小老儿实在是拒绝不了。最初,崔唆看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却远不止是郭家。

“对了,还有寺庙,兴福寺有多少田地县尉也知晓。”

薛白打断道:“你是在威胁我?提醒我不要犯了众怒。”

郭涣自在地饮了一口酒,笑道:“县尉若这么想,也没错。但小老儿是出于好意,不希望县尉原本能一帆风顺的仕途在此受挫。”

“多谢你的好意了。有时候我也在想,很多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是啊,小老儿年轻时也像县尉这样,非要犟,让周遭众人都不痛快,可回过头一看,何必呢?世间绝大部分事,都是不值得太执着的。”

说着,郭涣心生感慨,又道:“就好比,县尉自以为是在闹海且搅得天翻地覆了,可目光放远,弄潮儿搅起的浪花在汪洋大海里算得了甚?”

薛白笑了,道:“有时我真羡慕你们。

郭涣道:“县尉何意?

“我也说个故事吧,有条大河,流水很急,人们都顺流而下,欢呼着,觉得日行千里。但也有人在拼命地划桨,累死也很难逆流前向。人们就嘲笑他,问他这么做何必呢,放手啊,随波逐流,一帆风顺,何必在此受挫,但为何他还要划浆呢?

“为何?

“因为下游是悬崖。”

郭涣摇头。

薛白道:“不是什么大海,只有万丈悬崖,一摔就是粉身碎骨。我真羡慕你们什么也看不到,愚蠢地欢呼着,醉生梦死,撞向深渊。”

郭涣讥笑道:“县尉就能看到?”

“这悬崖,不像大唐吗?

郭涣仰头饮了一口酒,应道:“这可是大唐!没有什么悬崖、深渊。大唐是海,是汪洋。

彼此想法如隔天堑,薛白已无必要与他就此事多说。

“小老儿为县尉推演如何?”郭涣遂将话题拉回来,道:“各家都不可能容许县尉动隐田,马上便会支持明府下令释放我,论官位,明府才是一县之主;论声势,县尉的手下能抵得过偃师县这么多的部曲、护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