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挥锄

无流血,则不足以变革。

赵余粮挥舞着锄头,渐渐忘了害怕。

他也不管对方的人数比这边多,只想着如果能守住田就好了,不然他们一家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心中还是有种田地要丢了的绝望感,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田地了。

上一次是因为欠钱,他是在天宝三载欠收时向人借了五贯,以田地为抵押,没想到还了三年,越还越多,三年的收成填进去之后,他的田就丢了。

白瞎了这名字,其实一辈子都没余粮,他婆娘则骂他“天生守不住财的命!

去年冬天,若不是薛县尉设济民社收容了他们一家,他们便只能把小女儿卖了,不是他不心疼女儿,而是一家都快饿死了,而只有小女儿卖得上价…..

此时回忆起当时考虑这些事的感受,赵余粮觉得有刀在心里绞。

“娘的!我的田!”

“打死他!打死个带头的,刁民就老实了!”

随着部曲中有人这般呼喊,棍子遂全都朝着赵余粮招呼过来,把他往死里打。

忽然,外面有人叱道:“我才是带头的,来打死我!”

众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十余人举着火把过来。

部曲们还在发愣,农人们却已经听出是谁了。

“县尉来了!”

“县尉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老凉、姜亥,他们是提刀就真敢杀人,吓得那些部曲纷纷让开道路。

“一群废物!”

老凉开口却是骂起农人们来。

“县尉供你们吃喝一整个冬天,让你们养膘。给你们造了带铁的农器,结果你们是没带把的?让人拿着棍子这么打?废物!”

农人们抬头看去,见薛白也过来了,只是冷着一张脸,不再像平时那般温和。

“县尉。”他们委屈地大喊起来。

“喊有用吗?!县尉把田分给你们了,还要时时刻刻给你们盯着吗?”

姜亥也是大骂,上前,一把夺过赵余粮手里的锄头,走向那些被他吓得还在后退的部曲们。

不由分说地,一锄头就挥了出去,直接砸在一个带头的部曲脑袋上。

“嘭!”

杀人很难,但到了姜亥手里就是这么简单。

周围众人都被吓住了。

盆儿握紧了双拳,又害怕又激动,方才他用匕首扎人,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气势。

“抢?!”

老凉则上前喝道:“县尉让你等退下,不退者视为袭官,打杀勿论!”

“还愣着做甚?打杀勿论!”

赵余粮正感羞愧,闻言捡起一把铲子,叫嚷着便冲上去抡着乱打。

铁铲砸破了欺辱他的人的躯体,血流到他的田地里,他忽然感到了安心。只要能守住这片田地,他就不用再把小女儿卖掉了。

“抢田啊?来啊!”

薛白终于看到了铁器挥舞的光芒。

这与上次笼络漕工不同,漕工得了允诺,还得看他是与官绅站在同一边。换言之,那一点钱,还不足以让人卖命反抗整个偃师的官绅,或者说主人。

得给地。

用几个胡饼收买来流民到骊山刺驾,那是让人送死。得给了田地,让人能安身立命,让人知道自己在守什么东西,有恒产者有恒心,才是以后最坚定支持他的力量。

薛白疯了。

深夜,吕令皓匆匆赶往县署,路上提出了他对这些事的不少见解。

“不就是几十顷田吗?没必要,他就一定要发在那些农户手里?有多少顷来着。”

这种话听一听也就是了,其实吕令皓最清楚,这事关县署的权力,事关薛白与大户们谁先妥协。

“他脑子里缺根筋,做事没轻没重的。就像疯子的力气特别大,一个道理,这种人狠起来特别狠,得避着些……哦,高尚人呢?”

“去洛阳了。”

“快,连夜派快马把消息告诉他。”

“喏。”

吕令皓快步赶到衙署,只见各家大户已经聚在署门前了。

带着众人到大堂落坐,他摆摆手,心平气和地安抚了众人的情绪。

“你们啊,太急了。一急,不就被牵着走了吗?薛白既然回来了,暂不抢田,继续原定办法软刀子割肉便是。我与郭录事做了许多年,何时激起过民变。”

“莫再动武,将薛白请回县署议事,面上客客气气的。不听他的就是,把水源断了,花些钱拉拢了那些刁民,不就不闹事了吗?”

“郭太公,你先莫哭,郭三十五郎死了不假,但你难道还能公报私仇不成?真打起来,万一你老人家出了好歹,反而由他说了算。慢慢理论,你德高望众,还怕了他吗?”

“他火气旺,冲动,身后又有贵人罩着,与他正面冲突是最不智的。”

这一点,吕令皓不必再多做解释,高崇就是轻易被薛白激怒了,加之牵扯谋逆大案,激烈冲突反而失去了地头蛇的优势。而吕令皓作为县令,行得正、坐得直,完全可以与世族们从容应对。

薛白在,他们就联合排挤;薛白逃,他们就占据利益;薛白回来,无非是继续排挤。哪能因为对方一去一回而乱了分寸。

一番安抚,各家世绅都冷静下来,议定且都回家去,当作无事发生。

本就没发生什么,就是一些乡民争地,哄闹起来,薛县尉过去处置了。也没死什么人,县城也未起火,除了郭三十五郎死了,正好借此事拿捏薛白。

末了,吕令皓道:“放心,在偃师县我们就是规矩。世间的规矩会偶尔被打破,但不会被打败,没人能打败规矩。”

被派出来见薛白的是吕令皓的幕僚元义衡。

他从一个个举着铁器的农夫队列中穿过,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感觉面对的不是农夫,而是反贼。

好不容易,见到薛白还穿着那一身青色官服,元义衡才舒了一口气。

在他眼里,官服代表着规矩,薛白只要还守规矩,万事都好说。

“见过县尉。今夜乡民闹事,多亏了县尉及时赶到,制止了动乱。”

“这般说,我还有功了?”薛白神态平和,脸上还有笑容。

元义衡赔笑道:“当然有功,县令想为县尉报功,也有些误会向县尉赔礼,不如回县署再谈吧?”

“软弱。”

“什么?”

“既得利益、久享富贵者的通病,你们太软,不如高家兄弟硬气。”

元义衡十分尴尬,暗道薛白这般当面批评太过份了。偏他八面玲珑,还能接得上话,笑道:“高家兄弟,颇具野心罢了,论底蕴深厚,还得是县令。

若把“底蕴”换成“脸皮”,其实说得很精准。

薛白知吕令皓是哪些手段,道:“也好,回县署谈吧。我需把这些农户带上,谈谈他们的田地一事。”

“这…..恐县署容纳不下。”

“无妨,他们不娇气,站着就行。”

元义衡只好派人去请示吕令皓,领着这百余农户夜间进城,还是要有所准备,避免加剧冲突。

薛白正准备起行,恰有个小小的身影匆匆跑来,正是任木兰。

“县尉!”

任木兰是从织坊过来的,还在喘着气,迫不及待就道:“县尉回来了,快干掉他们吧.…..”

元义衡听了,不由脸色一变,竟真有点被这个小姑娘的狠劲给吓到。

薛白则是神态轻松,带着任木兰到一旁说话。

“县尉,你一不在,狗大户就派恶仆来抢人了,说织坊里有几个是他们偷逃的奴婢,身契都拿出来了。好在薛班头带了几个伙计拦着,不然就被他们抢走了,县尉得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正说着,那边县署已有人来回报,县令答应让薛白带着农户到县署去谈。

“谈?”

任木兰满心以为今夜会像上次那般打打杀杀,甚至打杀得还要狠,没想到阵仗摆开,武器都提起来了,还要谈?

她不由大为着急,道:“县尉,可不能被骗了呀。他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等你一不在,又要抢地、抢人了,怎么谈他们都不会悔改的.…”

竞是连一个小姑娘都知道这道理。

薛白却像不知,道:“你别着急,等我先到县署。”

“怎能不急?县尉你是没见他们到织坊想做什么。”任木兰差点哭出来,说话时不自觉地挥舞着手里的刀,急道:“抢地盘的时候,一口气泄了,可就要输了。”

那刀上竞是带着血的。

薛白依旧懒得与她解释,随口道:“我先到县署。”

说罢他便走向黑夜,任木兰转头看去,生怕这个薛县尉也被吞噬了。

地方世族势力像水,流淌时不声不响,却常能溺毙人。

洛河水缓缓流淌,与此同时,有一艘大船靠了岸。

黑暗中先是走下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汉子,之后则是接连不绝的人影。

“胡来水,你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