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拦住她,柔声道:“你到上面等我。”
李腾空一直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子,今日却显得有些呆滞,没有回答薛白,而是愣愣地看着地穴中的石椁。
薛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牵起她的手,想带她先出去。
李腾空却不走,挣开了薛白,想迈步向前。薛白再次挡住她,抱住她,用胸膛挡住她的视线,低声道:“你在外面等我,我会处理好……”
陈希烈转过身,抬头看着石壁上的火光,不去看这一对小儿女在那搂抱纠缠。
过了一会,薛白道:“左相?”
陈希烈感受到他有些恼火了,想了想,高声吩咐道:“此间沉闷,都出去吧。薛舍人,圣人既命你询问此案,紫金朝服便由你带出来。”
“听左相安排。”
陈希烈于是负手走出了地穴,一众官吏纷纷抱起陪葬品,鱼贯跟着他走了出去,包括那捧着夜明珠与象笏的老吏员。
其中,有不少人都回头看了看薛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待人颇有担待,竟是满朝唯一愿为李林甫出头的,何况还不是李林甫一系。
哪怕有对李林甫心怀怨恨者,今日已经见到了李林甫身死之后的惨状,也对薛白此时出手并无怨念。
终于,这些人把陪葬品悉数搬了出去,留下空空如也的地穴。
薛白始终抱着李腾空,目光落在了地穴入口处,只见刁氏兄弟走了下来,刁庚还背着一个包袱。
“郎君。”刁丙道:“他们说,得剥了李林甫的官袍,改用小棺安葬到别处。”
“知道了。”薛白道,“你们把棺木搬下来。包袱留下。”
“喏。”
薛白轻轻拍了拍李腾空的背,道:“听话,你先出去等我,我会处理好的。”
李腾空摇了摇头。
薛白只好亲着她的额头,道:“你可以信任我,你阿兄也在,他会看着。”
李腾空目光看向李岫,只见这位阿兄已经像是烂泥一般瘫在那儿了。
她依旧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能让你收拾我阿爷的骨容,得我这个女儿来做。”
“我能替你收拾。”
薛白说着,生怕她反问一句“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他遂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让她感受着他的心跳,以及对她的心意。
“我虽没能成为李林甫的女婿,但……”
李腾空捂住了薛白的嘴,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道:“你别说。”
然后,移开手,踮起脚,在薛白嘴唇上亲了一下。
薛白愣了愣。
李腾空遂离开了他的怀抱,走向了棺椁。
薛白转身,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心疼,但没有再上前拦着,眼睁睁看着她走到棺椁边,俯身去看李林甫腐烂到一半的尸体。
地穴里,是压得人要窒息的腐臭。
唯有唇上的一抹温热,让人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糟。
薛白反应过来,拿出两块帕子,上前,给李腾空系了一块在口鼻上,自己也系上,再从地上拾起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件紫金朝服。
他四下看了看,见到李岫身前有一滩呕吐物,便过去,把那朝服的里料放在呕吐物上抹去。
过程中,李岫始终躺在那里,双目无神,像是死了一般。
薛白走到棺椁前,看了看李林甫的尸体,再看着手里已经脏臭不堪的朝服,将它铺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个皮囊,小心地往上面倒了些发黑的血。
这是杜五郎拿来的,据说是他家厨房发了好多天的羊血。
做完这些,刁氏兄弟已经把那口薄棺搬进来了。
李腾空回头看了一眼,将宽大的袖子扎起来,准备动手搬李林甫的尸体。
但谁也不知道这尸体一碰,会有哪个部位流下来。
“十郎?”
薛白转头向李岫问了一句。
李岫的魂已经丢了,半晌并没有言语。
这情形之下,如此反应也正常,薛白虽觉得李岫不够强大,但也能理解,遂示意刁氏兄弟动手。
刁氏兄弟系了帕子,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打算搬李林甫的尸体。
头颅一抬,脖颈上便快要断开来了,只剩下一点粘连,刁丙不敢再抬,看向刁庚,只见他手里拿着两只靴子,但靴子上的两条腿软绵无力,一拉就断。
李腾空闭上眼,身子晃了晃。她又睁开,伸出手,试图抬起李林甫的肩膀。
这次,薛白没有再拦她,过去用双手捧起了尸体的躯干。
他说不上来手上是什么样的触感。
就像是捧起快要腐烂掉的天宝盛世吧。
既恶心,又沉重。
偏偏又带着他对李腾空的感情。
出于这份感情,他愿意去捧这腐烂的尸体、腐烂的王朝。
~~
李岫眼前什么都看不见。
他脑子里不停回闪着他此生经历过的一切,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穷奢极欲,然而,真正值得在死前回忆,能支撑着他的事……没有。
一事无成的一辈子,只是阿爷极致的权力与悲惨的后事之下,一个不起眼的注脚。既没能阻止阿爷迫害忠良,也没能阻止阿爷为人所迫害,废物罢了。
比废物更可怜的是,他是一个清醒的废物。故而比那些醉生梦死的蠢货兄弟们痛苦得多。
李岫自嘲地苦笑起来,对这糟糕透顶的生命再无眷恋。
不必再去振州了,今日便死在此处吧,与阿爷陪葬,像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圣明天子,做出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抗议。
但其实,这抗议也根本没人在乎,废物就是废物……于是绝望又加深了一层。
忽然,眼前一恍,李岫回过神来,只见那些人已经在搬他阿爷的尸体了。
最后的体面也被剥下来。
然而,当他定睛一看,发现那被搬着的不是一块块的血肉,李林甫依旧裹着紫金朝服。
衣服很重要,在这一刻犹为重要。
李岫这才清醒了些,认出正在搬动尸体的竟是薛白与李腾空。
他勉力在地上撑了撑,艰难地站起身来,向他们迈步。
只见李林甫腰下方的衣袍里有东西正在坠落,他连忙快步过去,双手捧住。
入手,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触感。
李岫想哭,但他终于是在最痛苦的时候,做成了一点点的事。
~~
一声轻响,木板盖在了薄棺之上。
“给我。”
薛白从刁丙手里接过锤子,用力敲了几下,给李林甫钉了棺。
才放下锤子,他转头却见李腾空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像是要晕倒,连忙再次搂住她,伸手一探,只见她额头一片滚烫。
“你病了?”
李腾空没答,却很眷恋地把头埋在薛白怀里,低声道:“你落了把柄在陈希烈手里……”
“无妨。”薛白道,“先操持你阿爷的丧事。”
“嗯。”
李腾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还想提醒薛白几句,却觉得喉咙紧得难受,透不过气来,连眼前的画面都开始恍惚。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整个人像是飘了起来。却是被薛白拦腰抱起。
他力气很大,臂弯稳稳当当的,胸膛宽阔。若说痛苦像是疾风骇浪,他的怀抱便像是一个港湾。
李腾空忽然想到,她阿娘过世那年,阿爷依旧是毫不关心。那时,她常常会一个人躲进后院里的一个树洞里面,那里没人能找到她,连眠儿都不能。
于是,她可以在里面尽情地哭,哭完了便睡,不用担心被指责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