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点点头,道:“朕听人举报江东安抚使刘展有反意,他已到泗州见驾,因恐打草惊蛇,朕并未大张旗鼓带人来。到时若有变故,由你领五百人拿下刘展。”
他这次真学了刘邦拿下韩信的“伪游云梦”之计。
简单来说,趁着刘展还没准备好造反,他轻装简从南巡,表现出还不知刘展有异心的样子,然后突然把刘展召离苏州。
当然有风险,刘邦伪游云梦成功了,那是因为韩信没有起兵刺驾,刘展也许会做出与韩信截然不同的选择。
此事薛白若与别的官员说,难免又是一番啰啰嗦嗦的劝阻。
南霁云却是漕夫出身,没那么多礼法规矩,很干脆地就应道:“喏!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妥!”
治理地方他没信心,打仗擒贼他却是很兴奋。
“不过是一刘展,哪怕不带一兵一卒,臣孤身一人也可将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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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宿州安排好,薛白便迅速南下,直奔泗州。
他暂时没有再微服私访去探查各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情况,因为斩杀郑慈明的震慑作用正是最强烈的时候,而眼下更要紧的问题是解决刘展有可能叛乱这件事。
赶到泗州,刘展还未到,却有另一个涉及此事的官员已然风尘仆仆地赶来见驾了。
“臣江南东道转运使李藏用,拜见圣人。”李藏用迫不及待道:“臣请屏退左右,有十万火急之事上奏。”
“你们先下去。”
李藏用待旁人退下,当即道:“陛下可是未收到臣递的秘折,刘展乃谋逆,陛下如何还能南下?”
“朕都看到了。”
“那陛下可是不信臣所言?”李藏用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刘展乃当年东都叛贼刘普会之养子,他麾下蓄养了一批死士,至今犹信奉‘卯金修德为天子’的金刀之谶。”
薛白对这件事的态度并不算重视,道:“正是因此,朕召了刘展来泗州见朕。”
“陛下何不遣人至苏州,斩杀了这妖人,以绝后患。”李藏用语气铿锵。
“岂有不问而诛的道理?”薛白道,“前阵子,朕刚听重臣劝谏,说治国最重要的是要有规矩。”
李藏用对此非常担忧,认为天子此举是一个昏招,有可能直接逼反了刘展。
他推测,接下来无非是两个可能,一则刘展在苏州不动,抓紧时间继续招兵买马,做好造反的准备;二是刘展干脆一狠心,率心腹杀到泗州,除掉这个过于冒险的天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次日,有信使飞马来报,呈上刘展的奏折,说刘展已经赶往泗州见驾了。
李藏用对此十分诧异。
因他自知没有冤枉刘展,那就是一个叛逆的养子,一个胆大包天、暗藏祸心的叛逆。
“卯金刀?你们这信这谶语吗?”
薛白看了奏折,见到了李藏用脸上的神情,开口问道。
“臣当然不信。”李藏用答道。
“既如此,这谶言为何能激励那么多人造大唐的反?”薛白道,“是谶言的原因更多,还是他们吃不饱饭了?”
说着,他把刘展的奏折递给李藏用。
“朕信你说的,刘展是刘普会的养子,从小深受金刀之谶的蛊惑。但今日朕看了他的奏折,在字里行间看到的是他对新法的支持,对农民的了解……朕很欣慰,朕自出巡以来,就没见到地方上有几个官员像他一样对施行新法具有热忱。”
“陛下!”李藏用道:“你要的难道只是万事附和的佞臣吗?!那是一个反贼啊。”
“看了吗?”
薛白指了指李藏用手里的奏折,道:“安知他反的不是玄宗一朝的腐朽贪婪?安知他反的不是土地兼并、高门鱼肉百姓的积弊?”
李藏用听了这话,瞪大了眼,觉得这个天子真是疯了。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刺杀过玄宗皇帝却不造当今大唐天子的反?陛下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李藏用心里想着,又开口道:“刘展曾组织刺杀玄宗皇帝,那便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啊!”
“不必激动,他既来了,到时一问便知。”
薛白并没有告诉李藏用他已安排了五百精兵为后手,此事既是绝密,就是不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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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时节,天子先斩严庄再斩郑慈明的消息流传于大唐各地,变法态度之坚决、手段之严苛,使得天下官员人心惶惶,隐有鼎沸之势。
而他还一意孤行,甩开仪驾与护卫,轻装简从南下,把年幼的太子交给外戚大臣留在东都监国。
他似乎对天下世族、官员的怨气一无所知,对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的处境毫无察觉。
假设有人打算造反或弑君,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比如……刘展。
“哒哒哒。”
马蹄的节奏很均匀,刘展正沿着运河边的官道策马奔驰,急着往泗州面圣。
他身材高大,脸庞方正,眉毛很长,眼睛烔烔有神,有股不怒自威的神色。
他出生没多久,爷娘就过世了,他是由族叔刘普会一手养大的。
“我们姓刘,你可知我们祖上是谁吗?”
这是他小时候刘普会时常会问他的问题,每一次,小小的刘展都会板着脸,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是大汉皇室后裔,汉高祖皇帝刘邦的子孙!”
“不错,卯金修德为天子,我们刘氏,早晚要复兴大汉。”
衣着褴褛的刘普会每一次这么说都显得极有信心,那时刘展仰头看着养父,总是坚信养父能成大事。
后来,刘普会真的起事了,带着一群乞丐、罪犯、流民在东都纵火,攻打粮仓,但很快就被杀光了,被称为妖人。
彼时的刘展还十分坚信养父说过的话,继续走在造反的路上。那些年,唐朝廷也确实给了他一些小机会,官员们开凿运河、和籴、上贡,想方设法地讨唐玄宗的欢心,长安权贵夜夜笙歌,颂扬盛世,漕河两岸尽是血泪。
刘展混入了禁军,借由贪官污吏们扩建华清宫的机会,带人刺杀了李隆基。
那一年他还很年轻,想得很简单,李隆基一死,天下大乱,他便有机会实现金刀之谶。
刺杀理所当然地以失败告终,射出去的那支弩箭,离李隆基还有好几丈远。
之后刘展一直在军中厮混,寻找机会。安史之叛爆发后,有一度他非常兴奋,整夜整夜都因为太过兴奋而睡不着觉,觉得天下大乱了,机会来了。
可渐渐地,他发现,复兴大汉与刺杀李隆基完全是两回事,他在乱世里竟是像一粒沙一样渺小,那些追随他高喊着“卯金修德为天子”的人大多都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河北千里赤地,有次他行军半个月找不到吃的,差点饿死。
白骨遍野的情形让他意识到,其实刘普会是一个疯子,兴复大汉只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疯子的臆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