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铁石心肠

那像是有人在发信号。

再一回头,李泌赫然见到洛水边不声不响地出现了一列列的士卒。

有身披盔甲的将领驱马在前,无声地挥动令旗,指挥着士卒对宫城进行包围。

平时见惯了吵吵嚷嚷的军队,突然发现有军队能做到安静行军,竟有一种莫名的可怕感。

~~

明堂前,君臣还在隔着石阶对峙。

但薛白已经厌烦了。

那些议论翻来覆去地发生过,谈过一遍又一遍却没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他心里清楚,因为这些是根本利益的冲突,不是靠谈能解决的。

之所以还在谈,出于人们的侥幸与软弱,总觉得磨一磨也许就可以不花代价达成目的。

但世事总有代价,难免的。

“陛下,臣是为你好啊!”

来瑱十分激动,已经好几次往石阶上走了几步,走到了禁军的刀枪能砍到的距离,他却根本没在意自身安危,还在吵吵嚷嚷。

“你的所做所为动摇了社稷的根基……”

薛白一直懒得理会旁人,但来瑱是特别的。

旁人为了利益,来瑱却是为了控制局面才亲自跑来领头,这心思很难理解,简单来说,他怕各地方官员被新法逼反了,闹得天下大乱,于是,把他们组织起来,形成这种有秩序的抗议。

前提是,在来瑱心里,薛白的的确确是错得一塌糊涂。

这是个拧巴的人,做着拧巴的事,吃力又不讨好,回头很可能得罪各方,但世上总有这样的人。

于是,薛白骂了他。

“迂夫!大唐以均田制立国,根基在于均田。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坏了大唐根基,是这些贪得无厌的虫蠹,还是检括均田的朕?!”

来瑱越被骂,越固执,梗着脖子道:“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便是祸国殃民!”

“朕为何不可为?”

“还不领悟吗?”来瑱道,“旁人变法或可成,你变法就是不成!”

薛白道:“好!你说,为何?!”

他知道,历史上唐廷也是改革了税制的,虽没有他这么激进,但两税法与包括租庸制在内的各种杂税并行,东拼西凑地,毕竟是改制成功了,根本没这么大阻力。

为何到了他变法就不成?

除了他执行新法更为严苛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天下公卿世胄们心底里不认同他。

有人认为他冒充皇室篡位,有人即使相信他是李倩,却也鄙夷他昔日的卑贱。

他们难免会想“我们捏着鼻子认了你这么个人当皇帝,你老老实实顺我们的意就好”。

这就是正统性的不足,做什么都不那么顺理成章。

就像是个出身卑贱的男子娶了一个豪门的千金,却开口说要纳妾,旁人做得,他却做不得。

当然,这些事大家心里知道,私下里也是自然而然地骂着“薛逆”,但却少有拿到明面上来说的时候。李成裕私底下一直叫嚷着“反了薛逆”,真冲到了宫里,依旧是“臣前来救驾”。

直到此时,薛白当众问了出来。

“为何?”

“你难道不知吗?!”

来瑱还未回答,李岘大步而出,沉声厉喝。

关于李岘终于还是站到了对立面,薛白有点失望。

当年李岘参与到了李隆基发动的宫变中,薛白虽然贬谪了他,却想着有朝一日会将他召回来重新任为宰相。没想到,渐行渐远了。

毕竟,薛白亲手杀了李岘的兄长李峘,丝毫没留情面。

“你变法是为了大唐社稷吗?还是为了排除异己,掩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岘一句话,把变法一事引到了薛白的身世上。

这才是薛白最致命的弱点。

可事实上,李岘比薛白本身都要确定薛白是李倩,因为当年他奉李隆基的密旨到河东查是否薛白逼反安禄山,就怀疑薛白是李倩。

彼时甚至是他认定了“皇孙李倩掩盖其身份,冒以薛白之名接近陛下”。

换言之,李岘是薛白当年能继位的重要人证。

如今也是他,当着无数公卿世胄,率先公然提出否定。

“我怀疑你冒充皇嗣,篡谋社稷,再借变法之名枉杀忠良……”

“不必怀疑了!”

薛白高声打断了李岘的话。

他知李岘口中的忠良是李峘,李峘说“大唐以良家子立国”与薛白有过针锋相对的观念冲突,现在这种冲突被抹掉了,大家都不想争论了,只想着如何解决掉对方。

这就像是辩论到最后,干脆骂了粗口。

薛白也破罐破摔。

“朕确实不是皇嗣,朕便恢复姓名、更改国号,你待如何?!”

“……”

李岘有满腔的指责正要出口,闻言愣了一下。

他那些长篇大论的说辞,竟是被薛白一句话给说完了,因此话到喉头梗了一下,之后愤然抬手指着薛白。

“你……你这是造反!”

确是让李岘说对了,薛白骨子里就想造反,造这些封建公卿的反,反一反这阶级森严、把人分为高低贵贱三六九等的世道。

他一步一步登上皇帝之位,不是来享受的,他上辈子所享受到的,世间皇帝想都想不出来。若让皇帝们畅想他的生活,就像农夫畅想皇帝是用金锄头耕地。

如此说来,当皇帝不如造反。

“不错,朕就是反了!”

不仅是李岘,所有冲入宫中的公卿们都错愕不已。

他们才是来造反的。

此时此刻,他们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造反的勇气,嘴上说的“大功业”,实则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薛白会屈服。

他们已经习惯了“以德服人”,兵力只是展现实力的后盾,本以为会如往常一样争执、议论,在滔滔不绝的道理中,让薛白意识到他们的强大,成为他们随便拿捏的“明君”。

然而,薛白彻底地脱缰了。

李成裕也是惊呆了,愣了好一会,上前冲着台阶上的禁卫大喊起来。

“你们都听到了吗?他承认了,他是薛逆,他造反了……你们还护着他?让开!我等要拨乱反正!”

这些公卿终究是拥有的太多,没有搏命的勇气,都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还指望着对方的兵马让开。

樊牢听了,冷笑起来。

他与他的麾下能站在这里,就是因为他们是追随薛白谋朝篡位的帮凶,岂可能让开。

不仅没让开,他们还忽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大声喊杀起来。

“尔等还不退下,三声钟响后,还有胆敢冲撞陛下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