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历史,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总是夜空中闪耀的群星’。”
“‘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作家、战士、皇帝、牧师,乃至议院里的政客,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他们的卓越品格与伟大成就,为他们著书立传,长篇累牍地阐述他们为推动人类文明发展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我隐约知道巴尼耶想要引出什么样的论点,这让我相当疑惑,甚至可以说深感不安。我跟他说:‘英雄叙事,是任何社会想要继续进步的前提。崇拜英雄,鼓励普通人成为英雄,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才能永葆活力,这有什么错呢?’”
“‘英雄叙事当然没错,夫人。但谁能为英雄主义做一个范围限制呢?我可以极有自信地说,所有伟大的人物与历险背后,都有金钱的存在,都有那么一个掌握金钱的人,在为他们提供支持。缺少了这样一位幕后支持者,任何崇高的事业都不会获得成功。’”
“他的理论,并没有说服我,也没有让我安心。相反地,它让我更加迟疑、更加恐慌。因为,自出生以来,我浸淫了数十年的教育系统与价值体系里,就没有金钱和财富的位置。它们永远是作为负面形象出现的两个元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亲爱的,‘您的父亲不就是这个国家最富裕的资本家吗’?这点我承认,但即使是我的父亲,也没有把财富放在那样崇高的一个位置上。如你所知,他是一个坚定的法西斯主义者,在他的观念里,集权专制、军国主义、对反对派的强行镇压、自然形成的社会等级制度、个人利益从属于国家或种族的利益,还有对社会和经济的严格管制,这些东西才是一个完美社会所需要具备的属性。”
“财富是什么?富人是什么?在一个完美的法西斯主义社会里,他们是邪恶的,是不被容忍的,是对人类文明有害的。看看那个时候的德国是怎么对待作为财富象征的犹太人,就知道了。虽然从来没有跟我沟通过这一问题,但我知道,我父亲一生都带着羞耻感在生活。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逐利的商人,并没有为他心中的理想国做出什么贡献。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创立拉卡古勒的原因,为什么会打开欧莱雅集团的大门,供那些纳粹分子避难。”
“我鄙夷我父亲的绝大多数观念,但对于财富的属性,我跟他却有着同样的认识——也许出发点不同,但是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无甚差别。因为,不管哪个学派、哪种主义,都对肆无忌惮的财富收割和资本扩张持反对态度,即使是资本主义……再纯粹的保守派,也不会驳斥‘金钱能使人腐化’、‘金钱是万恶之源’这种几乎被全人类一致认同的观点。”
“因为……金钱确实会令人腐化,不是吗?人们可以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点财富,对彼此犯下最骇人听闻的罪行。”
“作为这个国家,乃至这片大陆最富有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到1987年为止,六十二年里,和我父亲一样,我也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负罪感。我甚至觉得,我的负罪感应该比我父亲的要强烈得多——毕竟,不管怎么说,他的财富来源于奋斗,而我的财富,来源于继承。”
“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说过,财富,居然是人类社会英雄叙事的重中之重。”
“财富,不应该是故事里的最大反派吗?”
“那天丽兹酒店的套房,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安全且舒适的环境。大家都喝醉了,正在引亢高歌、彻夜狂欢,我跟巴尼耶的这段对话,不会有书面记录,哪怕流传出去,也会因为缺乏证据而不被采信。于是,我把心底的疑惑,一股脑地全倒给了巴尼耶。”
“‘人们之所以会妖魔化财富,正是因为它是文明诞生以来,最强大的一股力量,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与之匹敌’,巴尼耶这样回答我的问题,‘曼萨-穆萨,如果没有他的滔天财富,位于撒哈拉沙漠边缘的廷巴克图,永远不会成为伊斯兰的文化中心。美第奇家族,没有这帮热爱艺术的佛罗伦萨银行家,米开朗基罗们要到哪里去创作他们的作品?旷野里?没有这些慷慨解囊的富豪,文艺复兴永远都不会发生……没错,是永远。即使美第奇家族不去做这件事,也必须有其他家族手捧金币,为艺术家们开辟一片可以自由挥洒创意的天地’。”
“‘我承认你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乐善好施的赞助者,能帮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好’,我摇摇头,反驳他的观点,‘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成为历史上最重要的那一小撮人,更别说历史的起源了。伱可以举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的例子,或许这些地方,却是存在商业贵族统治国家的情况,但这在世界范围内绝非广泛的现象。许多文化仇视商业和商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政治权力,别说财产,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掌控’。”
“‘那是因为,打压他们的那些人,拥有更为惊人的财富’,巴尼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争辩,‘商业不代表财富,商人也不代表财富。商业交易只是人们获取财富的其中一个方式而已,战争、政治、掠夺、偷盗,从广义上来讲,这些都是人类累积财富或者失去财富的方式。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些文化,我当然也明白,在世界历史上,绝大部分地区、绝大部分时间,商人都不是最具影响力的势力。但您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在世界历史上,绝大部分地区、绝大部分时间,商人,其实都掌握不了社会的绝大多数财富?’”
“我愣住了,因为我还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问题——财富是财富,商人是商人,两者并非一体共生。皇帝、将军、军阀、各式各样的统治者,能支配难以计量的巨额财富的人,通常都是他们。”
“‘尤里乌斯-凯撒,掌管了一个经济产出达当时世界总产值25-30%的庞大共和国。但他拥有的,仅仅就是一个终身执政官的头衔吗?不,夫人,他拥有整个国家差不多五分之一的财富,按照今天的货币价值来计算,至少有四万亿法郎……上下埃及都是他的个人财产,这才是他控制半个世界的底气’。”
“‘难道不是他的第一日耳曼尼亚军团,和其他效忠于他的士兵吗?’”
“‘您用什么去喂饱他们呢?就像您遍布全球的雇员一样,没有金钱作为回报,他们会数十年如一日地忠诚奉献吗?就像我说的那样,战争、政治、掠夺、偷盗……政治里,当然还包括税收,这些只不过是人类攫取财富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军队的杀戮和征服,归根结底,是为了什么,您能告诉我吗?’。”
“‘夫人,我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智者,但我是个竭尽全力的生存者。我没有三千年的寿命,但我能看到文明的发端。在物质世界里,人类的生存依靠资源,之所以会形成聚落,也是因为这是最有效的一种获取资源的方式。一群人比一个人能狩猎到更多的动物,也能互相交换彼此所需的东西,这是人类文明的萌芽。’”
“‘但以物换物的最大问题,就是人们没办法总是找到两样价值相同的货物来进行交换。三件粗布衣,只能用一只羊来交换——没错,你也可以用一件粗布衣,来交换邻居杀死的羊身上剥下来的羊皮……但不管怎么说,每次以物换物的交易,都会有一件商品的价值高出另一件,这些剩余,在交易之中就变得毫无价值。’”
“‘货币的发明,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它能促进一种形式的社会权力,跟其他形式之间的交换,让无价值的剩余获得价值,也让社会变得更加复杂、更加融合,也更加多元。您到现在应该明白了,我所说的财富,不是美元、不是法郎、不是英镑。它是价值、是自由、是权力,是我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必需品,是人类社会的基石。而货币——贵金属在这里也算货币——是世界通用的,用来计算财富多寡的方式。所以,金钱什么都不是,但它却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人类社会的一切活动,不管是交流还是冲突,都围绕着以自然资源、人力资源,以及其他一切形式的资源组成的,这个名叫财富的概念展开。理解了这一点,就能理解为什么我说,像您这样,能支配社会多数财富的人,才是一切文明和历史的根源,因为历史就是由财富肇始、由财富书写的。一个人可以同时是皇帝,也是富人,但富裕永远是至关重要的那个点。就算有人非常特殊,对资源完全没有渴求,对财富累积没有原始的冲动,他的人生目标圣洁到没有半点世俗的浸染,他也必须为周围有需要的人提供财富,才能获得团队的支持、群体的帮助,才能继续有效推进他的事业。哪怕地位崇高如教皇,亦是如此,不是吗?控制整个意大利中部的教皇国,跟现在的梵蒂冈,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整个人类文明,都建立在财富的基础上。换句话说,只要还有社会这一概念的存在,能够掌握并调动多数财富的人,就会是这部大戏的绝对主角……’我喃喃低语,总结着巴尼耶的长篇大论。”
“‘不是主角,是导演……不,甚至不是导演,应该说是制作人。哪怕是导演,也得听您的话。’”
“‘我知道这对我很有利,但它听上去并不像是个大多数人会满意的世界’,借着酒劲,我宣泄着我从没对任何人表达过的理念,‘总有一个国家、一种制度、一种理念,能够让大多数人都成为主……不,制作人的,对吗?人类如此聪明,我相信总能找到办法……这是我们进步的唯一方法,让财富就停留在我们几个老家伙手里,靠我们的意愿和好恶来推动社会发展,会出大问题的。’”
“‘确实有一个国家能做到您说的这点。’巴尼耶点点头,说,‘一个我们仍未见到的国家。’”
“我吃了一惊,追问他:巴尼耶先生,你的意思是……”
“他没有让我讲出那个词,毕竟以我的身份来说,那应该是我最忌讳的禁词。他注视着我,微笑道:夫人,我反复强调,我知道我是个渺小的普通角色,但我的六十年代,也是在巴黎,通过积极参与PSA的活动来度过的。这句话说完,我就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那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但却不是我们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任务。’巴尼耶叹了口气,那口气重得让我的心也跟着一沉,‘想要让所有人都成为他们自己生命的主宰,就必须让所有人都获得一切他们需要的、想要的东西。我毫不怀疑,这将在未来某一个时间节点得到实现。毕竟,您看,四十万年前我们需要全人类的努力,才能生出一点小小的火苗,而现在,我一个人,就能为您点燃它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往我嘴里塞了一根香烟,继续说道:我对我们人类,有不容玷污的、无上光荣的信心,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总能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但作为个体,您,和我,还有能记住我们的后代,很遗憾,都无法亲眼得见。”
“我们仍然活在这个现实里,仍然只有少数人能成为历史的制作人,仍然只有少数人,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
“哇噢。”
安静地听芭芭拉讲到这里,韩易终于发出了一声感叹。他对巴尼耶的印象,也产生了不小的转变。
他没有想到,这位一生都在追名逐利的犬儒主义者,内心竟然坚定奉行着人类历史上最浪漫的主义。
不,也许他不一定坚定奉行,毕竟之后的人生里,他极少真实展现出类似的光辉,但通过这段对话,韩易知道,他的心里,至少有一杆秤。
他更没有想到,这位十六岁开始就混迹于社交圈,根本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活动家”,竟然对人类社会的本质有如此独到而深刻的见解。
不过,也许这正是弗朗索瓦-马力-巴尼耶在进行深入思考时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