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所谓的正统理论装得越少,才越能化繁为简,直击要害。
“Yeah。”
芭芭拉食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笑道。
“我从小就对……上流社会有不少刻板印象,你懂的,基本上绝大多数我这个年龄,在2000年代流行文化的滋养下长大的孩子,对世界的看法都大同小异。”
“好与坏,正义与邪恶,早就有了各自固定的角色形象。所以,夫人告诉我她跟巴尼耶的这段对话时,我自己也深受触动……这就是这么多年,我还能清楚记得这场跟我无关的对话的关键原因……我时不时就会把它翻出来,细细品味。”
“可以说,夫人不光在职业生涯方面,对我起到了无可替代的推动作用。在精神层面上,也为十七岁的我上了极为宝贵的一课。”
“职业生涯。”
“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猜到故事的结局了……我们就快要到故事的结局了……”
……
“‘你一直在提到的这个,制作人角色……巴尼耶先生,在你的心里,像我这样的人,是如何做制作人的呢?’”
“‘通过再分配。’”
“‘你的意思是,捐款?’”
“‘不不不,夫人,人们通常会要求富裕阶层交更多的税,或者捐更多的款,以承担起更多的社会义务。好像如果你们不缴税、不捐款,就不会对这个社会做出贡献似的。我不是一个激进主义者,夫人,我的自由倾向,建立在对这个世界运转规则深刻的认识之上……你们对财富的再分配,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你们购买的每一辆车、每一艘游艇、每一架私人飞机,乃至雇佣的每一位管家、想用的每一顿晚餐……简单来说,你们的每一次消费,每一次从口袋里掏出钱的行为,都是在进行财富的再分配。’”
“‘你们让其他人获得了拥有更多财富的机会,从而赐予了他们更多的社会权力,以及更强的,改变历史的能力。’”
“‘我不知道我吞进肚子里的油封鸭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我开了句玩笑。”
“‘那是因为您没有用心去观察您周围的世界。设想一下吧,今晚我们在Jamin餐厅吃的晚餐,那位服务我们的侍者叫维克多。如果维克多……是一个想要在巴黎闯出名堂的歌剧演员,但生活窘迫,得先靠在餐厅里打工维持生计。账单上那10%的服务费,能帮助他在巴黎多待上一周的时间,也许就是这一周,维克多就能拿到一纸常驻演员的合约,成为法国歌剧界下一位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
“‘再想一想,刚刚您对圣罗兰先生许下的承诺,不更是如此吗?一句话,就能让他的品牌远渡重洋,以香水和化妆品的形式,摆在上万家百货公司的货架上。’”
“‘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这样的方式书写着自己的历史,也同时改变着他人的历史。只不过普通人拥有的财富少,能掌控的社会权力少,写出来的历史鲜有人评阅,也极难影响到他人的历史轨迹。而您,一位四百亿时尚帝国的拥有者,哪怕是随意的一句夸赞,甚至是一次仅持续了数秒的对视,就能在您或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永久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这就是我所说的制作人,夫人。好莱坞再强大的制作人,也不及您百万分之一。’”
“‘这,才是您的财富,给您带来的最强大的能力。’”
“‘扮演上帝,并重新定义上帝。’”
坐在内格雷斯科四楼大堂的血红色沙发上,贝当古夫人平缓优雅地讲完了她的故事。
“亲爱的芭芭拉,对于巴尼耶讲的这番话,你怎么看?”
“他这句话,太大胆了。扮演上帝。”十七岁的芭芭拉,哪里会对财富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体验和认识?她努力想了想,抛出这样一句回答,“我觉得……他应该是想要用这种方式,诱骗您去……出任这个所谓的制作人角色,赞助他,让他衣食无忧。”
“他听上去像个骗子,是吗?”
“我个人的意见。”
“那你觉得骗子……有没有可能也说实话呢?”
“如果这有利于他们的骗局。”芭芭拉略微思忖片刻,说道,“如果他们能从中得益,哪怕全说的是实话,都没关系。骗子最想要的不是欺骗别人,而是欺骗别人之后能拿到的东西。所以,要是说实话就能达成目的,骗子也会变得诚实。”
“你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我太喜欢你了。”贝当古夫人抚掌大笑,“我知道巴尼耶是个油嘴滑舌的小机灵鬼,跟你不一样,如果说你是一只……直率可爱的小狗,那他就是一只故意弄伤自己,在我面前装可怜的野狐狸。”
“活了六十多年,什么样的角色没见过。巴尼耶先生其实一点也不聪明……他只是机灵,不是聪明。他以为他真能骗到达利、诺阿耶或者我这样的人,还因此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那真相是什么?”芭芭拉迫不及待地追问。
“真相是我……”翻译到嗓子快要冒烟的阿兰再一次犹豫地停了下来,在夫人冷淡又充满威压的眼神注视下,才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转达她的意思,“我给了他钱,给了他很多很多钱。但那不是奖励,也不是投资,更不是赠予……只不过是我,借他个壳子,去做点我一直想要做的事,享受一下他给我启发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可以去享受的快乐而已。”
“借他的……壳子?”
“有些事情,不方便我自己出面,当然也不方便告诉你。”
说到这里,贝当古夫人颇有些孩子气地冲芭芭拉眨眨眼。
“我理解的,夫人。”芭芭拉一知半解,但点头的动作却异常严肃。
“你真的理解吗?”
“我……”芭芭拉欲言又止,数秒之后,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来,“也许还需要再学习一段时间。”